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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油心中巨震,臉上驟然變得蒼白。
一句話,擊中了蘇油最大的弱點。
來到這個世界,他一直在付出,在給予,讓許許多多的人欠了他的情。
而他自己,除了親人,絕不欠任何人的情,最多只有利益的交換。
這是蘇油一種潛意識裡的自我保護,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疏離。
他來自另一個世界,這讓他能夠超然於這個世界,用一種上帝的視角和審視的目光,來看待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
這給了他一種散淡慵懶,看透一切的氣質。
明潤淡泊,被朝野上下津津樂道。
可是今天,大宋帝國最睿智的女人,用最柔軟的話語,摧毀了他心中最堅硬的那個內核,讓他在這一刻變得手足無措,無比的軟弱。
曹太后看著蘇油的反應,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聲音越來越無力:「如果實在要還,就還給大宋,還給子民,還給哥兒,幫哥兒實現他的願望……」
蘇油淚流滿面,用哽咽的聲音說道:「臣蘇油,必為大宋竭盡肝膽,鞠躬盡瘁,不負太皇太后……所期……」
曹太后睡著了,蘇油輕手輕腳地和趙頊走了出來。
高滔滔帶著子女們去休息了,接下來會有大事兒,必須有點精神打熬。
趙頊坐在錦墩上,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明潤,多謝你家郡君,讓太后減輕了許多苦楚。」
蘇油試探著問道:「兩浙名醫錢乙,蜀中名醫唐慎微,如今就在宮內候旨,陛下……」
趙頊搖頭:「太后說了,她不想再受病痛折磨,她說……死不可怕,沒尊嚴不體面的死才可怕……」
蘇油僵在了當場。
「……明潤,你知道嗎?那一年將近清明節,太皇太后身體有恙,我在閣中侍疾。」
「她在假寐中聽到我對內官抱怨,說如今沒有人會用珠子穿鞍轡了,便悄悄讓人量了我坐騎馬鞍的尺寸,然後在仁宗皇帝遺物中找到一幅宣索玉鞍轡,命作坊依樣,穿了一副珠韉給我。」
「那幅珠韉巧奪天工,我高興極了,立刻叫人安到我的小烏馬上,騎著馬狂奔……」
「等到她能走動了,我親自為太皇太后打造了一個小輦,攙扶著她坐上去帶她去涼殿散心,母后接駕,和我一起扶他下來。太皇太后高興地說,官家太后親自扶輦,當時在曹家作女兒時,安知有今日之盛!」
「我親政後,只要處理政事稍微晚一點,祖母總是屏扆候矚,早就等著我退朝,然後接我回宮……」
「娘娘對我很嚴厲,每次我受到教訓,總能在祖母那裡得到安慰開解,她總要陪我到重新振作,才會去忙自己的事情……」
「明潤,如今最愛我的那個人,對我慈愛倍至的那個人,她……她要走了……」
說到這裡,趙頊的眼淚又忍不住了。
蘇油也陪著落淚:「陛下,太皇太后慈悲,汴京,大宋,受恩惠者不知凡幾。陛下要稍抑哀毀,強起精神。除了太后,王爺,幾位大家需要陛下安慰,還有大宋的廣大百姓。」
「這關係到太皇太后的身後哀榮,關係到她老人家最看重尊嚴體面,我們不能在這上面出一點差池。」
趙頊哭道:「明潤,我……我如今心神已亂……」
蘇油拱手:「請陛下立即召王禹玉,呂公著,族兄,馮京等熟悉朝廷典章禮儀的老臣入宮候旨,還有知制誥章惇,蔡京等明敏之臣待詔。」
「臣非奉陛下令旨而來,當此大事,恐怕為太后惹來非議,不應再在宮中。」
趙頊淚眼婆娑地抬頭:「你要離開?」
蘇油垂淚拱手:「陛下,臣最大的願望,就是陪太皇太后走完她最後一程,然而臣才從外路回來,又剛出烏台,未經流詮,身無差遣,於體例不合。」
「而且臣過於年輕,此等大事,自當有經歷過的大臣來操辦,才不會出現差池。」
「臣先出宮,再由陛下降旨召入,如此方合制度。陛下,有薇兒守在太皇太后身邊……也算是替為臣盡這份忠孝。」
趙頊這一刻有些軟弱:「明潤……」
蘇油心中暗嘆一聲:「無妨,臣就陪著陛下,待到宰執們抵達,再由偏門出去吧。」
君臣再無言語,一坐一立,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裡邊。
趙頊不是最好的君主,不過他至少是一個有感情的君主。
如秦皇漢武那樣的暴君,蘇油肯定是有多遠跑多遠;如英宗那種冷漠到骨子裡的人形機器,蘇油肯定也是出工不出力。
而趙頊雖然諸多的不是,但是至少在心智上,是一個正常的人。
他也在平衡,也會算計,很多時候,手段還很拙劣。
但是在平衡算計之後,心中還有一些羞愧內疚的情緒,在蘇油眼中,就已經是水準以上的君王了。
說明這人還有感情,還知道是非。
今天無疑是趙頊最軟弱的一天,蘇油第一次知道,一個三十歲的皇帝,竟然還能哭得像一個小孩。
相比他爹在仁宗靈前裝傻充愣都落不下一滴眼淚,蘇油覺得,這樣的君王,好歹值得自己效力。
對皇帝的要求,到底應該是什麼?
這話如果是司馬光來回答,那就要如唐太宗那樣英烈俊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