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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苑 召
寫作《紅樓夢》,是曹雪芹在西山時期的主要的志願和事業。但是他是個大藝術家,他的生活是豐富多采的。他能演,能唱,能彈(琴),能寫,能畫,還能舞劍(註:曹家的家世,使他家的人都有具備能文能武的特長,這是因為康熙皇帝特別注重文武兼材的緣故,曹寅也是明白表示"讀書射獵,自無兩妨"的。--如果再往上推,那麼他家本是魏武曹操之後,可以說從早就是主張"春夏讀書,秋冬射獵"文武兼長的"世家"。)。這還只是我們確切知道的,其他的才能技藝定不止此。因此,他絕不是一個只在"案頭"和"書堆"里生活的那種樣式的文人學士,而是一位非常活潑富有生氣、生趣的藝術家。來到西郊山村之後,在這些方面,都增加了新的生活感受和便利條件,使他得以更愉快地發揮和發展了他的傑出的藝術才能和見解。 朋友中間,則特別推重他的兩方面的成就:詩,畫。這一點,友人們簡直是異口同聲,不謀而合的,完全說明了他這兩方面給人的印象的特殊強烈。 張宜泉說:
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
敦敏則說:
題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都是詩、畫並舉;其餘的例子就不必一一開列。 只就這兩個例子來說,張氏和敦氏各舉事情的一面,著眼點不同,故此風趣各異。孤立地看,好像張宜泉的詩比較簡單膚淺,而敦敏的就更為豐富深刻。其實也未必盡然。因為詩句還各有上下文在關聯著,要說的"話眼"不是一回事,不能斷章取義地來簡單"評比"。這點留待下文略加分疏。但是為了我們這裡敘述的方便,倒不妨先就敦敏的詩來分析一下看。 曹雪芹到達西郊山居以後,心情是舒暢痛快得很,可是生活也就越發窘困了,這是意中之事、必然之情。他到西山,也許多少總是有點像陶淵明的歸隱的意味,儘管他們並不是同一類型的詩人或隱士。可是作為高士,雖然風流傲世,氣節過人,還是必須有起碼的物質生活才行。陶淵明躬耕以為計,那也得有土可耕;曹雪芹卻並無可耕之土。朋友敦誠說他窮得以至於"日望西山餐暮霞"。這是詩人的慨嘆和傲語而已,現實里的曹雪芹卻不能真以"西山爽氣"來維持生命,他是要吃飯的。 敦誠又說他:"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這才是比較切近實際的一種生活寫照(當然也不能按字死摳(註:按"舉家食粥"系用顏真卿《乞米帖》的典故,故不能死看。《顏魯公文集》卷十一《與李太保帖》:"拙於生事,舉家食粥來已數月,今又罄竭,只益憂煎,……""食粥"本指南方人米食習俗,貧人米不足則不能蒸"乾飯",只能以"稀飯"充飢;清人文集中此等食粥事例亦常見記敘,每言清寒之況一日兩粥一飯過活。乾隆時代北方人,特別是滿洲旗人,因嗜食麵,則不一定以米為主食,窮人尤難得米食。(記滿人米食麵食之事的,《清朝野史大觀》卷二有一則。)(張次溪先生見示冒效魯先生題齊白石《紅樓夢斷圖》詩有"啜汁"之語,其自注云:"喝豆汁以當茗飲兼果腹,北方窶人有此習慣。見京戲《鴻鸞禧》。"即不拘看"食粥"之例;其所解亦頗見心思。附記於此。)))。雪芹的酒,這時喝得更厲害了(筆者親見過富家子弟、老來落魄、靠賒酒以"充飢"的人);他又是吃過"好東西"、嘴頭兒饞的人(註:可看裕瑞《棗窗閒筆》:"又聞其(指雪芹)嘗作戲語云:若有人慾快睹我書不難,唯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雲。"此雖雪芹戲語,正見其落拓可哀。有人認為,這說明雪芹只吃不起鴨子,還吃得起別的。恐怕不能這樣解釋雪芹語意。),吃不對口,就更要以酒代食。況且當時文士生涯,公子習性,究竟不能和真正的村民野老相比,要求總是要高得多。那麼,他這家計費用,到底從何而來呢? 敦誠的詩,就告訴了我們一個事實:賣畫(註:按原句"賣畫錢來付酒家"系用陸游"賣花得錢付酒家"舊句,易一"畫"字。但此究當本諸實事。陸游詩句事,可看篇末附記。)。 當然,我們還不能認定曹雪芹就是完全靠賣畫為活(當時他的畫有多大銷路?他的畫能值多少錢?這都是重要問題),但是至少我們得以知道這是他的生活費用的來源之一。 他的畫,和他的詩一樣,是有家學的。他的祖父曹寅,自己工書能畫,但常常稱讚其胞弟曹宣(字子猷,號筠石、芷園;後因避康熙"玄"名嫌諱而改名"荃")的畫法,自謙不如;而侄子曹頎又頗能"世其業",畫梅花能作長干,許為多才。到雪芹這裡,工詩善畫,就不是什麼值得訝異的事了。雪芹的畫,不止一人見過(註:可看吳恩裕《有關曹雪芹八種》"考稗小記"。唯112頁所記僅署"芹圃"二字款者尚須研究,蓋同時江南另有畫家名莘開,亦字芹圃,見《履園叢話》與《墨林今話》;又另一說字曰季張、號為芹圃的,歸安人。故倘無"曹"姓或其他文字印記,尚難遽定。),又有人曾告訴我說現在還收藏著一幅。可惜都沒有機會看到,不知道雪芹畫法的家數、作風是怎樣的,實在是遺憾的事。僅據張、敦等友人的詩句而推,可知雪芹擅畫山水,也善畫石。敦敏有《題芹圃畫石》絕句一首,說: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