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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是,他的詩,格意新奇,特有奇氣。這是敦誠告訴我們的關于格意新奇,敦誠曾舉雪芹為他題詠《琵琶行》傳奇而寫出了「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平聲)蠻素鬼排場!」的句子,敦誠特為賞識,稱之為「新奇可誦」。關於奇氣,是他回憶和雪芹在宗學聚首時而說的:「愛君詩筆有奇氣」。我們體會,這「奇氣」和「新奇」有聯繫又有區別,「新奇」只指詩格句意,而「奇氣」就所指者更大、所包者益廣了。
可以想到,唐代詩人白居易因為憫念一位「老大嫁作商人婦」而「商人重利輕離別……去來江口守空船」的長安名妓的身世命運,進而聯繫到自身的貶官九江司馬的遭遇,寫出了「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這曾經引起了無數的舊社會裡的詩人的共鳴同感(那原詩當然有它的時代意義和價值)。清代詩人敦誠所以取此題材、演為傳奇腳本,無疑也是有感於自己的淪落不自得,因而借題發揮。那些題跋者,雖然「不下數十家」,篇章甚富,大約主旨不出一個:也還是嘆老嗟卑、自傷不遇而已。——然而嚴格說來,這也不能盡脫於陳言濫調一類。如果一落入這個思路筆路,那就很難有什麼「新奇」(即創造)可言了。而曹雪芹則不然。
曹雪芹的那首詩的全文,說些什麼,因為敦誠慳嗇,不肯整篇具引,以致我們無從想像(就這一點說,我們簡直是非常埋怨敦誠的!);但有一點是分明的,曹雪芹並沒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來大發一頓牢騷,「感」上一番「士不遇」,相反,他把主題歸結到完全出人意想之外的一層意思上去了:僅僅這一點,就是曹雪芹的了不起的地方。
他說:白香山這位大詩人,軀殼雖亡,精靈長在,仍舊活在「地下」,聽見敦誠把他得意的詩篇編寫為劇曲,十分高興,必然就教他那兩位擅長歌舞的侍女小蠻、樊素二人趕緊照本搬演起來,——那種快樂就像任何一個作家親眼看到自己寫的故事被搬上舞台(在今天還有銀幕)、人物都如自己所設計地那樣活動起來一樣!請看,這是多麼美妙的想像!
最妙不過的是他想像之中不但詩人白香山還活著,而且連他的生前的侍女也還活著,而且他們還像生前一樣地生活在一起,還照樣享受他們那種詩人和藝術家的共同歌舞風流的「韻事」。這實在是奇想妙想。那些一味嘆老悲窮的詩人的想像和思路,如何能到?曹雪芹的新奇的詩格,在這一點上也充分顯示出來。
這種想法,這樣寫法,自辟蹊徑、絕不落人窠臼,一點陳舊、迂腐的氣味也嗅不著。這位詩人的才性的瀟灑跌宕、風流倜儻,令人閉目如見。同時,《琵琶行》既以長安名妓淪落落天涯為主題,曹雪芹就在題詠中仍以蠻、素二人為結穴,著落到此,氣類相從,一絲不走,這又和他在小說里明文讚美「奇優名倡」的思想感情是一脈相通的。
再看這種詩的風骨格調,也正可以用「無一字無熔鑄,無一語不矜奇」來移贈;十四個字,響亮深沉,可說淵淵有金石聲,不同於浮聲泛響,也不同於小才側艷,以妖冶蠱惑為能。也實在是「抉破藩籬」,「當其稱意,不顧時人之大怪也」。
這種詩,敦誠評為「新奇」,可謂承當得起,因為它不是裝腔作態、譁眾取寵的那種故意的求新求奇。
最後,敦誠還提出過一點,那就是曹雪芹的「詩膽」,而敦誠獨稱曹雪芹:「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雪芹的詩膽如鐵一樣剛硬,而且如刀一樣鋒利,——這種比喻也好像是第一次才聽到的。
這一點更是無比重要。正是,在那時代要認真寫自己要寫的詩句,確實是需要膽量的。當時寫出「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和「奪朱非正色,異種盡稱王」(詠紫牡丹)等句子的人,都得了奇禍,盡人皆知;人已死了、詩句後來被發現有「毛病」的,還要「剖棺戮屍」,那活著的要想寫詩,須冒多麼大的危險——得有多麼大的「詩膽」?這簡直不是我們今天的人所能想像的!敦誠獨以「詩膽」二字許雪芹,可見那裡面的事故就多了。
至此,我們就可以明白,敦誠所謂雪芹詩的「奇氣」,乃是和「詩膽」相關聯的東西,那意義比僅僅意格新奇又要深廣得多。曹雪芹的「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固然我在上文也頗致嘆賞,但那不過是要藉此來說明意格新奇一點而已,我並非是就把這樣的句子當作他的最高最好的詩篇來估價的。然敦誠為什麼獨引這十四個字而對他詩膽如鐵的奇句反而一字不及呢?這可見,他對這種詩比對他詩膽如鐵的奇句反而一字不及呢?這可見,他對這種詩比對他所修改過的敦敏詠柳詩的那種作品有了更大的顧慮,所以不敢隨意引錄。
只因此故,除了那兩句十四字而外,曹雪芹的高貴詩篇竟然別無一字流傳下來。——勉強舉例,還有張宜泉替我們保存了雪芹的一個詩題:《西郊信步憩廢寺》,和那首詩的幾個韻腳:「吟」「深」「陰」「尋」「林」而已。此外的,都「盪為寒煙冷霧」了!
曹雪芹不止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還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的篇什的散亡,和《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的遺稿迷失或毀壞,同為我們文學史上的極其巨大的損失和恨事。這種無可不擬的損失和憾恨,大概是永遠也無法彌補和消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