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自己長鳴?」
「是呀,大家都說那是井底的龍在長吟。」雲苓說道,「我小的時候,大概幾年才有一次,我一直沒親耳聽到過,所以一直以為是大人們在騙我呢。」
「也就前兩年,我才第一次聽到。我聽到前,原還想著,會不會是地下暗河中有風鼓動。但親耳聽到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們邊走邊說,沒過多久就到了。
水固井位於鎮中偏西的地方,隱在一小片竹林中。沿小徑走入,竹林中央是一座小小的廣場,周圍鋪著青石板,水井就位於廣場中央,井口被修築成八卦圖。
因為最近井中異動連連的緣故,人們已經不來這裡打水了,小廣場中很是空蕩,只有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丁芹緊緊盯著中央的八卦井,她看到有淡白的水汽從井口蒸騰而起,盤桓如游龍,探爪伸頸,其勢昂揚欲撲,如洋洋大江。
丁芹好像看到了一條浩蕩奔涌的大江,自皚皚雪山上起,逶迤於大地之上,繞山過峽、垂崖跌宕,一路奔流,浩然入海。
井口上的游龍巍巍昂首,它本該開闊自由的行於大地之上,卻怎麼都脫不出井口八卦的範圍。
「哎呀,現在不趕巧。」雲苓惋惜道,「要不我們打水上來你嘗嘗?這井水清甜清甜的!」
「不必啦。」丁芹恍然而醒,「我已經看過了。」
雲苓渾然不知,點頭道:「也好,這井不長鳴,也就沒什麼看頭了。我帶你逛別的地方吧。」
她們轉身出了竹林,路上與一前一後兩位男子擦身而過。
前者是位清癯蓄鬚的中年男子,懷抱一把琴,步態雅靜,後者是位眼眸明淨的士子,長袖扶風,行舉自然。
丁芹在與後者擦身而過時,忽若有所感,不禁回首看去。
只見那士子回首瞧她,嘴角含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丁芹只覺額頭神印一燙,下意識抬手按住。
林內古井中,忽而傳出一聲悠然長鳴。
……
「客人跟了我一路,不知有什麼事?」說書人在井前停下,回身相望。
漓池一笑:「先生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淮水神君被囚,結局已經落下,客人還想要聽什麼呢?」說書人道。
漓池搖頭:「先生初講時,問台下聽客,最近井中呼嘯聲愈發頻繁,可知原因?如今疑問尚未解答,故事怎麼能算結束了呢?」
第24章
「後面的故事無聊得很。」說書人搖頭道,他看漓池沒有被說服的意思,便轉身側對井口席地而坐,將琴置於膝上,道,「也罷,既然客人好奇,我便講一講。」
「淮水神君被囚之後,余簡四處尋覓不得,最後終於在其他神明的指引下,找到了水固井。」
「然而,深井相隔,余簡雖尋覓到此,卻與淮水神君終不得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余簡終究老朽而逝。」
「因其生前善琴之名,受後世琴師祭拜,故而未入輪迴,化作鬼神。」
「余簡之名在隋地最盛,受香火所限,亦無法離開隋地太久,一百二十年,方能前來看望淮水神君一次。」
「井中枯燥無趣,神君常於井底久眠,唯有每過一百二十年,才時常清醒,以待余簡到來。」
「我倒寧願你不來。」井中幽幽傳來一道聲音,「三萬年於我不過一場長夢,反倒是你,常常攪我好睡。」
「你自睡你的便是,」余簡悠悠道,「又何必起來理我呢?」
井下龍君哼出一聲,伴著水起波涌:「我不醒著,怎麼知道你閒著沒事兒就向別人揭我的老底兒?」
余簡瘦長有節的手指在琴上一撥。井下水聲霎時而止。
琴音起,俄而風生。
竹葉相擊,春芽破土,江邊蘆葦搖曳,柳絮纏綿拂面。
大魚溯洄,竹篙擊水,採蓮女歌聲隱隱,長足的水鳥翩然落入沙洲。
飛雪如鵝毛,天地間茫茫,釣翁蓑衣竹笠,山間老猿長鳴。
……
琴音漸息,但長風不止,亦如大江奔涌。
龍君聽著余簡這一百二十年所見的風景,喟然一嘆:「你又何必執著呢?」
「執著?」余簡按滅餘音。
井中一默,道:「此事與你本就無半分干係,你便是再怎樣做,也不會更改判決的。更何況,大天尊並不在這裡,你的故事最多講給看守聽。」
「與我無半分干係……」余簡慢慢抬起眼皮,「出計策下命令的是隋將羅參,挖渠道建堤壩的是隋軍將士,將庸城百姓困於城中的是盧將盧兵,不被允許干涉凡人命數的是你這個淮水神君。這件事既然判了你的罪,又怎能不判我這個舉薦了羅參的隋臣之罪呢?」
「莫要胡攪蠻纏。」井中道,「你有這功夫,不如好好修煉,省得我出來後,卻只聽到你道行消散重入輪迴的消息。」
「你既知我,又何必勸我?」余簡手按琴弦,「不若聽琴。」
琴聲錚然。
風是不會止息的,就像大江永遠奔涌。
風止息的那一刻,便是消散的那一刻;江停駐的那一日,便是化為死水的那一日。
所以,又何必勸呢?
不若聽琴。
井下水聲陣陣,長嘯起伏。
漓池半閉著眼,手肘撐在膝蓋上,身周逐漸漾開清冽純澈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