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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嫁衣的姑娘坐在船上,她攬著兩個孩童,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漆黑的目,看著向他們叩拜的人們。
兩個孩童不安地動了動,那叩拜的人中有他們的父母。
河神的使者解開了繩索,小船順著河水飄開。岸上又響起了音樂,像是喜樂,又像是祭樂。
「我看到阿娘掉眼淚了。」女童說道。
……
又一年的河神祭結束了,人們各自回家,帶著結束後試圖甩脫壓抑的輕鬆,與對一年後的不安和恐懼。
河神使者已經老邁,他在徒弟的攙扶下回到了河神廟中。
他坐立不安了許久,就連他的徒弟都感覺到奇怪。
但他只是在想著今天的祭祀。他打破了自己的習慣,並且……那個時候他沒有說話。但他其實是想問一問,他想問一問她的名字,而不只是一位「河神夫人」。
但他沒能問出口,他畏怯了。
她該恨他的。他們該恨他的。
「明年你來主持河神祭吧。」他突然對徒弟說道。
擺手阻止了徒弟的話,他披上衣服,匆匆走到了河邊。
他看著河面,河水流淌著,平靜且安寧。
他又想到了那雙漆黑的眼睛。
「我也想看到……」他喃喃地說道,跳進了河裡。
……
一年又一年過去,一次又一次的河神祭開始。
又一個身著嫁衣的姑娘被送到船上,祭祀河神的小船總是在河面上漂著漂著就不見了,除了河神夫人與金童玉女,沒有人知道它最後會漂到哪裡。
嫁衣艷烈的姑娘看著河面,漆黑的眼睛仿佛在燃燒,她好像記得這個場景……
小船下方的河水起了波瀾,年幼的孩童扯著她的衣服,壓著哭腔說道:「姐姐,我怕……」
「閉上眼。」她將兩個孩子的頭攬在懷裡,自己卻緊緊盯著河面。
河水起了漩渦,將船扯住。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從河面下靠近,下一秒,她看見了一張巨大猙獰的蛇口。
……
……好冷……
……好痛……
……我想回家……
……我好害怕……
……阿爹阿娘,你們在哪裡……
……嗚嗚嗚,我會乖乖的,不要丟掉我……
河底白骨累累,被河神吃掉的祭品們纏在自己的骨上,怨苦地在河底徘徊。
河神龐大的身軀從河水中滑過,沉在河底的水鬼們在那陰影里瑟瑟發抖。
他們怨恨,但他們也恐懼。他們記得偶爾哪一年沒有奉上祭品,河神所掀起的滔天巨浪;他們記得那一張巨大猙獰的蛇口是怎麼將自己吞下的;他們記得在蛇腹中緩緩窒息、皮肉被逐漸消化的苦痛……
他們記得河神的強大,也便記得自己的弱小。於是他們的畏懼,便消解了怨戾的力量。
河神從不在乎這些水下的白骨與冤魂,就算他們怨恨又如何?他們的畏怯,註定了他們的卑弱。
他們終將被時間消磨,就像石頭被河水消磨。
但在那累累白骨之中,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在所有的水鬼埋頭躲避那可怖的陰影時,抬頭向河神看去。那雙眼睛中的火焰,連河水也沒有辦法熄滅。
第75章
河神巨大的陰影滑遠了,殘骨中畏縮的水鬼們重新浮出。
這滋養了沿河兩岸無數生靈的長河,河底卻是一片荒涼哀哭不絕。
我們死在河裡,我們被蛇生吞,我們的殘骨無人收斂,我們的忌日無人祭祀——人們要在那一日,祭祀殺死了我們的神明,然後給我們,帶來新的同伴。
我們是河神夫人,我們是金童玉女,我們是跟著河神老爺享福去了,所以沒有人敢於向我們祭祀。
我們的家人有時候會來到河邊哭泣,他們淚水的味道,被河水一衝,就散了。等他們也死去之後,便連淚水也沒有了,我們仍沉在河底,浸泡著冰冷刺骨的河水,仰望著上空昏暗的光線。
每一次蛇影的滑過都在提醒著苦痛,苦痛又化作無法消解的怨與哀,皮肉消盡、骨骼破碎,那是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
……
不甘、怨苦,糾纏在魂魄深處,於是難入輪迴;畏怯、瑟縮,重複著復仇無望,於是不得解脫。
直到時間沖刷,連記憶都模糊不清,將所有的怨苦與不平都消磨殆盡。承認吧,承認自己的卑弱;接受吧,接受自己的瑟縮。
愚者便受愚弄,弱者便受欺壓。這不是從來如此的嗎?這不是世間的法則嗎?
沒有什麼需要不平的。那些苦痛是理所當然的、是應當承受的。不要再執妄了,就這樣進入輪迴吧。
一個個魂靈被時間沖刷得面目模糊,像岩石被河水打磨去所有尖銳的稜角。
「我是河神夫人……」穿著嫁衣的水鬼哀怨呢喃,「河神庇護著兩岸,我換來了風調雨順,我帶來了家人安康……」
「不,不!」有一個身影相似的魂魄說道,「沒有人需要河神的庇護!在九曲河旁建立起村落時,沒有河神!在田地被開墾耕種時,沒有河神!在挖渠引水、建立堤壩時,沒有河神!」
「人們感激我……人們敬重我……我的家人會好的……」面目模糊地水鬼呢喃道。
「人們會忘了你,人們早已記不清我們是誰。人們只記得河神夫人。愛你的人只會愈加痛苦,恨你的人才會為此歡喜!」那魂魄眼中燃著熾烈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