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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官穩重得就像沒看見周圍一圈快抽筋的眼色一樣,讓人看得著急上火。但他一開口,就以最沉穩的語氣表達出了最沉重的意思。他一個不好的字都沒說,卻偏偏讓人覺得情況十分不妙,弄得給他使眼色的大臣自己都懷疑緊張起來,莫非……隋相真的不好了?
於是,出兵伐盧的事情就暫時這麼擱置下來。
別初年不以為意。澹臺柳的手腕在他看來不過是小把戲而已。他剛開始確實因為氣急憂疑而暈了一下,但還沒等倒地上就清醒了過來,再之後躺在側殿一直沒醒就是裝的了。老隋相老而彌堅思維靈活,雖然不知道應不負是怎麼回事,但她正要下詔,此事萬萬不能成,不如先裝暈將此事拖延下去。
但隋王要下詔,並不需要隋相啊。
別初年跟在應不負身邊。他這些日子常出入宮中見隋王,宮中之人已經習慣了。他們以為他深受隋王信任,但別初年很清楚,應不負一直在警惕著他,而她對他的懷疑,始於有關頭痛症的巧合,盛於他拒絕了她的封賞。
他拒絕在隋地出任官職,這在普通人看來,或許會認為他是個一心修行不慕人間富貴的有道之士,但實際上,別初年不在隋地任職,隋王的王氣就很難轄制於他。故而應不負對他心生疑慮。
別初年很清楚這一點,但這又如何呢?他不需要為自己套上枷鎖來換取隋王微毫的信任,應不負也不得不走上他所安排的路。他給應不負用來抑制頭痛的藥並沒有問題,那就是放在明面上給人看的而已,就像是應不負安排在身邊的阿鹿一樣,那也只是放在明面上給人看的,真正保護隋王的另有人在,所以應不負才敢讓阿鹿離開她身邊。
那幾個暗中護衛她的人一刻也沒有停止關注應不負的情況,但在殷天子之氣衝擊之時,殿中有片刻的混亂。這正是掌控隋王的好時機。別初年已布置良久,只需要幾個呼吸,就再無人能看出應不負的不自然了。之後澹臺柳昏倒,應不負使侍衛將他送到側殿榻上,又喚來醫官為他診治,對他的身體情況擔憂不已。這一系列事情下來,都無人發現隋王有什麼不對勁。
應不負做的一切都是她本來就會去做的事情,她還是原本的她,只是在別初年想要她做的事情上被改變了思維。如墜夢中,虛以為實。
澹臺柳想暈就讓他暈著去吧,他礙不了事。只是……別初年隱藏住困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的宮人。她們看他的眼神怎麼怪怪的?
……
偏殿中,澹臺柳睜開眼睛。醫官又給他看了看,交代了幾句之後,就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室內。房間裡只剩下澹臺柳和幾個親近的大臣。
「您身體感覺怎麼樣?」其中一個湊上去關切地問道,其他人也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們是真害怕澹臺柳出問題啊,隋國現在就像一架行駛在窄道上的馬車,兩側皆是懸崖。隋王以前還是靠譜的,最近雖然有點懶怠,但因為她以前很有腦子,所以大家對她還是放心的,今天看來,放心早了!
現在身份夠高還夠靠譜的只有隋相了,要是他再出了問題……
澹臺柳慢慢看了一圈周圍的人,這些里有不少是他的學生。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想過參玄修行、仗劍人間,但沒有那個天資,也就只能放棄了,一心放在隋國上,能在高廟堂之上調理一國,也算是另一種仗劍人間。
後來讀得多了,他也看得明了。他不是沒有修行的天資,而是沒有修行的心。修行要看破凡塵如戲,他所願的卻是仗劍人間。凡塵之身,人間盪不成,只能安在隋國上。年壽已高,從老隋王之祖開始,到老隋王之父、老隋王、老隋王與大公子死後的小隋王,再到小隋王死後如今這位隋王,已經經歷了五朝,桃李天下。人人皆尊他為老臣,但這其實是不祥事。他能歷經五朝,是因為隋國不安啊,若是老隋王沒有暴斃,如今還應該是他當位。隋國動盪、應氏不穩,才使得隋王頻繁輪換。
後來輪換到應不負,才算安穩下來。但這安穩也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破。
澹臺柳暗嘆了一口氣,打起精神與周圍的人緊急商討。他不敢病,也不敢倒下。因為出問題的是隋王。
武英堂和勇勝塔的建立依賴王氣,它們都握在隋王手中,隋相雖然有駁回王詔的權利,但應不負若是一定想要做什麼,完全可以通過武英堂繞過他。
他這一昏讓朝會草草結束,但也只可作為權宜之計,他若是一直昏下去,人家把他撇到一邊就行了。隋相必須醒著,他只有醒來了,才能想辦法阻止伐盧。
澹臺柳慢慢把事情跟幾個人交代清楚,細細安排。這些人里有他的得意弟子,他已將近期頤之年,所授弟子無數。他們把他看做主心骨,但澹臺柳自己也無法確保一個無虞的未來。他沒查到當年隋王與大公子暴斃的原因,他當時的全部精力都在穩住隋上,根本沒有心思去追查,事後錯過了時機,也不再好查了;他沒能改變小隋王被教導挑唆,導致後來小隋王之死;他也不知道現在應不負突然的轉變到底是因為什麼。他只是一個凡人而已。
他希望在他這個凡人壽盡之後,他的弟子們,要扛得住、撐得起隋。
等該安排的都安排好後,澹臺柳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自己閉上眼睛養起精神。
他的弟子最後一個離開,輕手輕腳繞出屏風,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老師沒事,他鬆了口氣,可是此時看見老師歪在榻上閉眼養神的樣子,白髮因為之前的慌忙有些散亂,臉上皺紋深深,暗青血管凸起的手上老年斑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