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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紛擾的念頭不斷在女須心中產生,但這些還不至於阻止她前行。
女須一一打滅這些心底自生的最細微的畏怖。修行既是修心,這倒天梯中,又何嘗不是煉心之所?這些因倒天梯中獨特環境而生出的細微之念,不正是她心有瑕疵的地方嗎?
她繼續向前走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倒天梯中忽然起了變化。
女須聽到了很細微的聲音,這聲音轉瞬就大了起來,這是……風聲。
微弱的氣流從倒天梯深處湧出,很快就吹到了她身邊,這陣風越來越大,風聲中又響起了泠泠水聲,好像一條涌動的河,冰涼潮濕地滑過她的體表。
女須停住腳步,倒提骨刃,目光緊緊盯著前方。這樣的水聲、這樣幽暗的影、這樣的濕涼……這喚醒了她記憶中某些不好的感覺。壓抑、苦痛、畏懼,與……
水聲越來越大了,她心中越是緊繃,身體反而越放鬆,等到那如河水一樣的聲音洶湧到她面前,死寂的幽暗驟然隨此聲涌動起來,一條巨大的蛇從中竄出,巨口張開成平面,尖利的牙齒掛著瘮人的慘光。
死亡……皮肉被消融、骨骼被擠碎、魂魄被困在冰冷陰暗的水下,不得解脫……
她可以逃,只要輕輕一躍,就能夠躲開這張可怖的巨口。
女須提刀上挑,目烈似火。白骨刃斬斷巨蛇的下顎、劈碎它的毒牙、戳穿它的頭顱!
畏懼嗎?她的確畏懼痛苦,十世死於蛇口中,每一次都不是好挨的。
但憤怒會超越畏懼!
巨蛇在她刀下消散,破碎成片片幽影,回歸於周圍的黑暗。
女須執著刀,冷淡地看了一眼巨蛇消散的地方,繼續向倒天梯深處走去。這倒天梯中會以人心而生出幻象,九曲河中的河妖早已被她所斬,早已不能成為她心中的障礙。
倒天梯中的水聲止息了,無法看透的幽邃仍然籠罩著整座倒天梯,寂靜而冰冷,它會誘發每一個行走於倒天梯之人心底的恐懼。
恐懼,是最能阻止一個人前行的東西。
女須繼續向前走著,幽邃中又一次次出現了別的東西,九曲河下無盡的怨骨、想要收她修習馭鬼法的修士、煉製怨魂做棺船的黃泉擺渡者……
他們喚醒她的記憶,記憶喚醒她的心緒,厭惡、煩惱、苦痛……
女須將他們一一斬滅。這些不過是她舊日的記憶,不過是她早已解決的障礙,又如何能夠阻礙得了她?
不過幻象而已。
女須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越往深處走,倒天梯在她心底喚醒的恐懼就越強烈,被喚醒的恐懼越強烈,幻象就越可怖。漸漸的,她看到的幻象已經不限於記憶中的舊影。
在那片幽邃之中,她看到了明燈教的弟子死在幽冥當中,看到了她手下的鬼兵被黃泉擺渡者捉走煉成棺船與客棧。
白骨刃橫斬而過,幻象如水波破碎。
她看到了第六座黃泉客棧立下,達成極陰之數,致使幽冥動盪、輪迴大亂。本該投胎的魂靈無法被黃泉接引,迷茫地在大地上遊蕩,鬼修消亡後亦無法重入輪迴,真靈無蹤,一身怨煞崩解,在世間彌散堆積,侵蝕眾生。她座下的鬼修苦苦掙扎,卻還是一個個被迷了神智,化作無法自控的怨鬼。她看見黑犬小將軍在失去神智的最後一刻,掙扎著投向了黑水潭中。她看見人世化作一片鬼域。
骨刃鋒芒凶煞,鬼域幻象破碎。
她看見大劫滾滾前行,縱有心阻止,卻力微難成,她看見大青山腳下的村落一個個變得死寂,看見怪異橫行,看見曾經拜訪過她的水固地神陸固最終死在怪異的圍攻之下,他拼死也未能護下的水固鎮在血色里哀嚎,盧國越來越動盪,信眾在苦難中對神明的祈願越來越重,苦難不得疏解的置疑與怨憤也越來越重,最終反噬得神庭崩塌。
刀光淒烈,斬!
她看見舊友一個一個地消亡、看見神明一個一個隕落,看見仰蒼的心焰被生生打滅,看見他的真靈與心焰一樣消失無蹤,看見大青山脈發出沉悶的哀鳴,擎天之柱上永明的光輝黯淡。
斬!
她看見她自己,看見她在黑暗中流亡,但最終還是落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她看見自己鎖鏈加身,被投入暗無天日的蠱陣中,與無盡的怨魂搏殺,殺死別人,也被別人殺死,生出無邊如海的怨煞。
女須提著白骨刃,她筋骨分明的手同樣淒白如骨刃,身上的煞氣越來越重,一雙黑眸燃出幽深的火焰。
白骨刃在她掌中嗡嗡自鳴起來,淒烈的刀芒幾欲自行斬出。
斬破!斬破!
不過幻象而已!
女須卻忽然停下了。
白骨刃的刀鋒就停在幻象前,停在那張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孔前,刀芒吞吐不定,卻一直沒有劈下去。
女須看著那張臉,那張猙獰的、怨戾的、痛苦的臉。
她忽然清醒過來,開始看著自己。
橫眉怒目,殺氣繚繞,怨煞深重。與這張幻象中的臉越來越相似。
女須站在原地,閉上眼睛。
自十世之前,她還是個脆弱的凡人起,畏懼便無法阻擋她,畏懼只會使她生出憤怒。九曲河旁,受神明所點,她定下了自己的道路。不斬河妖,不離苦海;不平世間,不解怨煞!
但定下道路,並不代表著走完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