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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戶又一戶的燈火熄滅了,一個又一個村民從房間裡走出來,只剩下月和星的光芒。月光之下,照出村民們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
……
徐田突然驚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驚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今晚他原本想要熬一熬的,可他實在太累了,在山中迷路了好幾個時辰,又是遇到鬼打牆這類詭異的事情,他已經身心俱疲。
徐田在醒來後,只覺得一陣古怪的安靜,就像他小時候玩水,整個人潛到溪水底時,那種濕涼的安靜。直到他注意到身邊均勻平穩呼吸聲,才逐漸確認自己真的清醒。他扭頭看了看,徐立正睡得香甜。
夜晚的寒氣讓他越躺越清醒,索性坐起來。
太靜了。
除了徐立的呼吸聲,沒有半點別的聲響。
徐田裹了裹衣服,走到窗邊。
不知為什麼,他在這種寂靜中感到了詭異與不安,而這種朦朧的感受催逼著他,令他既恐懼又難安地走向窗邊,從一處破開的窗紙縫隙向外望去。
外面很黑,但等到眼睛慢慢適應後,就可以看清月光照耀下的大地。
徐田慢慢適應著昏暗的光線,慢慢看清外面……外面……
他的瞳孔驟然縮緊!
一個又一個村民站在屋外,他們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動不動,之前還招待他們的屋主也站在他們當中,與他們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座屋子。
徐田額上滲出大滴的汗,渾身僵冷難動,血液流淌越來越緩,帶得心臟的跳動也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艱難,似乎馬上就要停滯。那死寂幾乎要吞沒了他。
吱呀。
一聲開門響打破了詭異的死寂。這聲音不是從房屋外面傳來的,它來自這座房子。
接著,是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從屋內走到屋外。沉穩的腳步聲重新帶動了心跳,讓僵冷的軀體重新溫暖起來,等到徐田感覺自己恢復了知覺,那腳步聲的主人也終於進入了他的視野。
是那位……背琴的先生?
……
抱琴的神明安然走出房間,仿佛他所面對的並非一群詭異無聲的活屍,而是一群虔誠而迷茫的信徒。他在一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注視下,恬淡而坐置琴於膝。
院子裡又靜了下來,村民們靜立仿佛詭異的雕像,但他們面孔上卻有青黑之色逐漸深重,神情也越發猙獰。
就在他們蠢蠢欲動的檔口,一陣悠長的風忽然吹過,聲如嘆息。
村民們面上的青黑之色忽然褪去了許多,猙獰的神情中顯露出掙扎與困苦。
為首的屋主忽然動了,他僵硬且緩慢地轉身走開,所有的村民都在看著他,他們的身體都沒有動,唯有脖子隨著他的走動而轉向。他們的脖子僵在那個角度上,直到許久之後,才隨著屋主的回來而轉回。
屋主的手中捧著一個碗口破碎的粗瓷碗,其中盛著一碗淨水。他走到神明近前,將這一碗淨水奉上。
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淨水而已,沒有任何特殊珍貴的地方,但也沒有之前招待他們的那三碗水中浸著陰寒之毒。若非經他手除去陰寒,徐立在飲下水的瞬間,就會倒地僵冷難動,直到慢慢死去。
漓池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
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淨水,但在這樣一個浸透了陰寒之毒、屍氣遍布的村子裡,能夠尋到這樣一碗淨水,已是難得。
而他接受了這碗淨水的供奉。
漓池揚手,空了的瓷碗平平飛落一旁的石上,在瓷碗落到石上的聲音響起時,他的手指已重新落下,按在弦上,正好撥出了第一個音。
其音曠遠,既松且沉,如自地底而起。一聲琴音嗡鳴,幾乎使人連著大地一同震動起來,腳底被震得發麻,一直震到頭頂,於是頭皮也發麻起來。一口氣由胸口被震上喉嚨,從口中散出去,等這一口渾濁的氣散出去後,便不由自主激靈靈打一個顫。
怨戾與兇狠氣都散去了,清明就重新顯露出來,活屍們的面色不再猙獰,化作哀戚與悲苦。
但活屍之身早已僵冷,無淚可流,唯有一聲聲吞在喉嚨下的哀苦與目中渾濁的悲戚。
琴音聲聲轉而細微悠長,低吟如語,如慰如訴。喜、怒、哀、懼……凡身七情起,情動心動,那僵冷而長存的活屍之軀中,似乎也終於重新生出了流動的血。
村民們一個接一個趺坐下去,可那幾如重新活過來的感受,始終也只是錯覺而已。
他們已經死去了太久,久到苦痛與不甘所生出的怨戾,將滿村枉死的人盡數化作了活屍。
僵冷苦痛,僵冷長存,而若是這僵冷之身中的溫暖血液重新流動起來、乾枯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那便是他們腐朽的時刻。他們註定要在這僵冷的折磨中長存。
怨戾、怨戾!在這認知再一次明確之後,苦難所造就的怨戾即將重新攀爬上那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之時,最後一聲琴音悠長而起。
其聲寬廣輕和,如風撲過每一個村民的身上,又散入天地。那風像在撫慰,所有不平的舊事,天地都已知曉,因為神明都已看見。於是,所有的怨苦與不甘,也都被這風撫平了,散入天地了。
活屍們的面孔變得沉靜而安寧。在琴聲的最後尾音中,他們的軀幹迅速朽去了,化作一捧潔淨的灰,散入風中。院子裡只剩下一具具趺坐的骨,並不恐怖,反而顯得安寧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