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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們厲嘯起來,青白的眼底驟然翻黑:「你在說謊!你也是河神夫人!」
「我不是河神夫人,這裡從沒有過河神夫人!」那魂魄眼中的火焰越發鮮烈。
……去歲豐樂,皆為神恩……
不、不!都是謊言!沒有神恩!
……今有新婦,並金童玉女,感念神德,願往服侍……
錯、錯!都是蠢話!沒人自願!
從河神夫人,到金童玉女;從送嫁儀式,到河神祝禱。
全是無能者的謊言,全是弱小者的蠢話!
她的眼睛像在燃燒,那力量灼得所有靠近的水鬼在她面前停下,但那不是怨恨、不是苦痛、不是不平。
你們在騙誰?
欺騙自己,能夠讓你們更好過一些嗎?
「可是、可是……」孩童的魂魄撲進她懷裡,「姐姐啊,我在河底待了好久。我好冷啊,我好痛啊……如果不是本該如此,那我又怎麼能不讓自己瘋掉,在這不得不日夜看著河神影子的地方?」
「能夠忍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卻不能夠憤怒?」
不是不怨恨、不是不苦痛、不是不不平。
不要恐懼,將它們統統燃成憤怒!
「我要生在這裡。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會一直生在這裡,直到——」「——怨戾皆平,河神消亡!」
……
一世、兩世、三世……她每一世都轉生在這裡,每一世都成了河神夫人,每一世都在不到雙十的年紀,死在河水裡,死在蛇口中。
她要一直生在這裡。
一年、兩年、三年……十年、百年……九曲河的水仍在流淌著,每一年的河神祭仍在進行著。那座既是祭壇又是渡口的木質平台,已經翻修了不知多少次。爛掉的木頭掉進河水裡,留下最後一聲悶響,就被河水吞噬了。沒有人會記得它們,會有新的木頭接替它們,支撐著祭壇,逐漸朽爛,然後被河水吞噬。
除了河神祭的那一日,幾乎沒有人會來到這個渡口。但現在,渡口上卻坐著一個頭髮半白的瘋婦。
她已經坐在這裡很久了,從十四年前起,她就每日都會來到這裡坐著。那年的河神祭,正好輪到她的村子。
她木愣愣地看著河面,嘴裡含含混混地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爺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爺享福去了……我的阿丘……」
一隻大鳥從高空掠過,河面上滑過一道影子。
她渾濁的眼睛忽然一亮,彎腰貼近水面:「阿丘!阿丘!你來看阿娘了嗎?」
許久之後,水面仍然那樣平靜,波濤永遠向下奔涌著。她失望地直起腰:「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爺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爺享福去了……」
地上的影子從西邊慢慢轉到的東邊,天上的光線從明亮慢慢變成昏暗。
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水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起身。
那些是飛鳥的影子、落水的樹葉、河裡的魚蝦……那些都不是她的阿丘。
「阿丘、阿丘,你什麼時候回來看看阿娘……」她彎腰把臉貼近水面。
「阿娘去看你吧……阿娘去看你吧……」她的臉越來越低,上半身幾乎要掉下木台。
「嬸子,」一隻手拉住了她,那是個年輕的姑娘,一雙漆黑的眼睛,像最深邃的水潭,水潭之下,壓抑著最熾烈的火焰,「該回家了。」
「我要去看阿丘……」瘋婦喃喃道。
「明天吧,明天再來。」姑娘哄著她,慢慢把她帶離渡口。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爺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爺享福去了……」
姑娘沒有說話,帶著她慢慢走回村子。
暮色的光是柔和又溫暖的金橙色,渺渺炊煙從一棟棟房子上升起,年幼的孩童邊互相追逐邊唱著歌:「受神庇護,風調雨順;惹神厭怒,洪旱反覆。」
瘋婦站在村口,忽然停了停:「阿丘是不是還是冷的?阿丘會不會還在餓著?」
「嬸子?」姑娘看著她問道。
「我要先回家。」瘋婦說道,她好像恢復了幾分清明,但轉眼又重複著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爺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爺享福去了……」
姑娘沒有說話,她把瘋婦送回家,自己也慢慢走回了家。
才打開門,她就怔住了。幾個陌生人正擠在不大的房子裡,她認得他們,每年的河神祭都是他們主持的。
「不是還有五個月……才到河神祭嗎?」
「河神老爺託夢,他功力大漲,需要喜事慶祝,以後改成一年兩祭。」河神的使者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仿佛說得很艱難,卻又很堅決,「原本輪到小灣村,他們湊不出人來,只獻了一對金童玉女,現在已經……沒了。」
「河神老爺慈憫,答應這次補上欠缺的河神夫人,就不會再怪罪。」
姑娘沉默了下來,漆黑的眼睛裡,燃著幽深卻又暴烈的火焰。
第二天,她搬進了一間帶鎖的空房子裡。
第二天,瘋婦抱著幾件衣裳,衣裳里包著幾塊糕餅。
她又去了那個渡口,又在那裡等了一整天。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爺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爺享福去了……」她喃喃地說著,渾濁的眼睛既像是清醒,又像是糊塗,「阿丘不哭,阿丘不怕,阿娘來看你了,阿娘給你帶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