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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反正都要打架,反正都會殺人,那麼為什麼又要只搶糧呢?
柴禾、衣服、屋舍、女人……
這世上的大部分人,在做過某些事情之後,並不會悔痛難受太久,因為人要活下去,就要讓自己的良心過得去,如果良心過不去,又不想折磨自己,那就只好把良心丟掉了。丟掉良心之後,世界會打開另一個模樣。
莫說那些化為暴徒的災民,便是這些逃難到甘南城中的人,又有幾個在逃難途中沒有丟下過什麼的呢?
賣茶的老翁說玄清教救下了他和他兒子,還有他的小孫孫。不知他有沒有小孫女,但他既然有兒子,那就是有媳婦的。他的媳婦呢?他的兒媳婦呢?逃荒了這麼久,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逃荒中活下來的人,永遠是男人比女人多,青壯比老幼多。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不能在面對這些受難的災民時成為不救人的辯解理由。
饑荒是一場病。生病的人都被扒下了一層皮,只剩赤裸的肌體挨那風沙打磨。可你能同情他的疼,卻不能把那一張被扒下來的皮再展示給他看。不看的時候,這人還能挨著苦和疼像人一樣活著,可你要是給他看了,他可能就做不了人了。
新來的錦衣人接過茶碗,瓷白的手指像透著寒氣,轉眼就冰得茶碗上沒有了熱氣。他在戒律司對過的桌旁坐下,沒有理會默然無語的陶錫,看向旁邊衣袍暗青的背琴人,一雙狹長的眼半抬著,露出下半顆分明的黑眼珠,透出一點銳利的光來:「你怎麼看呢?」
第101章
「我看……」漓池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碗,「鬱憤結心,恐迷自性,毀了自己的道,就不值當了。」
他這一開口,茶棚里的人幾乎都是一驚。錦衣人進來後,是一身奪人眼目的氣勢,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去關注他。漓池卻恰恰與之相反,他與一群引人注目的戒律司人走進來,衣著打扮卻與他們全然不同,還坐在戒律司中七紋領的身旁。他本該是再引人注目不過,使所有人都好奇他的身份來歷,但茶棚里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直到錦衣人抬眼詢問,他們才恍然注意到這背琴的客人是如何的特殊。
茶棚里的人們並不是沒有看到漓池,只是覺得他似乎本來就該出現在那裡,就像人們會忽視地上的野草、樹幹的紋理,太過理所當然的東西必然是會被忽略的,所以人們也像忽視這些東西一樣自然而然地忽視了他。
大道至簡、潤物無聲,能做到這一點的,必然不是常人。茶棚里的人都注意起漓池來,他由無聲無息乍然變作眾人矚目,倒也顯得十分安然自在,只是對那錦衣人所問之話的回答,卻是讓人聽不明白。
戒律司的人身份自是不消說,錦衣人的身份雖然不能確認,但也能看出,他必然是與玄清教有關。他能夠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背琴者的情況下,一語點破對方的存在,自身修為必然也不弱。從來到茶棚後,錦衣人所有的話都是圍繞著玄清教救災民的事情在針對戒律司,方才點出背琴者的一問也是在問此事,可這背琴者回答的話怎麼看都不沾邊。
錦衣人聞言後,卻面色不動,直直反問道:「此言何意?」
陶錫是茶棚里這些人中知曉最多的一個,也是反應最快的一個,他雖然聽不懂這兩人是在打什麼啞謎,但也模糊猜出來了些許。
依照錦衣人顯出來的性子,如果李泉前輩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回答是胡言的,只怕早被錦衣人反譏回去了。
錦衣人反問了一句「此言何意?」,這句反問雖然沒有透出什麼信息,卻隱含幾分鄭重。李泉前輩的話大約是答在了點子上。只是,錦衣人問的玄清教之事,李泉前輩答的……應該是錦衣人的心結。
鬱憤結心……陶錫正大光明地看著錦衣人的神色,他一進來就開始譏嘲戒律司,瞧著肆意,可卻半點也看不出來心中有鬱憤所結,亦是個心思深沉之輩。
錦衣人指尖摩挲著粗瓷碗,更襯得冰白的手指如玉石雕琢,竟不太有活氣。
在所有人都留著一隻耳朵準備聽他接下來要說什麼時,之前去領號碼牌的那個二紋領回來了。他修為略低,靠近了才發現茶棚中氣氛有異,但也來不及再做什麼了,他目光往陶錫身上一掃,見沒有什麼指示,便如常走了過去。
二紋領先交給陶錫兩個牌子,再去給其他同僚分發號碼牌。陶錫轉手就將一個遞給漓池,道:「前輩,這……」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一聲冷笑打斷了。
「戒律司的人什麼時候也守起了玄清教的規矩?」錦衣人刺道。
他觀察入微心思縝密,在之前的幾句試探中雖然一直注意著漓池,卻也沒有忽視戒律司幾人的細微反應,轉眼已推斷出了漓池與他們之間的聯繫並不密切,便正大光明地挖起人來,對漓池道:「你既然並非戒律司中人,又何必與他們在此久候?不若與我同入甘南城,且看它在玄清教手中是什麼模樣。」
陶錫面色微冷,他性格沉穩,可也不是只會退讓之人:「所以你們立了規矩,就是為了自己可以行使特權嗎?」
漓池的手忽然在他肩上輕輕一搭,陶錫耳邊響起了只有他能聽見的傳音:「糾纏在亂麻里是沒有意義的,找到線頭才能剝絲抽繭。北地的邊境,並不只有一個神樹村值得注意。」
漓池一手按著陶錫的肩從座位上站起,烏黑的目看著錦衣人:「那便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