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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每一壇酒上點燃火焰,不同的酒香隨火焰濃烈而起,玄鳥便將火焰最烈、香氣最醇的美酒,連同酒上的火焰一同吞下肚。
那奉上美酒的湯人便欣喜大笑,他們會從高台上躍下,從肩胛伸出翅膀,像鳥兒一樣飛翔。
直到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他們才會回到高台旁,在高台下方埋上挑好的美酒,等待玄鳥下一次出現時,將它們挖出奉上。
那一日的祭典之後,玄鳥像往常一樣進入了火山,然後,一年又一年,一直沒有出現。
……
「……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玄鳥倚在祭壇上,抱著酒罈呢喃。
……
那一次,他進入火山之後,火山的力量突然開始異動。
那不是他往常梳理調和過的那種力量,那遠比這座火山所能承載的力量要大得多,大到足以毀滅整個殷土。
那狂暴的力量一直在洶湧著,他不得不一直留在火山當中。如果他離開,那這洶湧的力量轉眼就會毀掉殷土、毀掉湯人。
於是他一直待在那裡,一年、兩年、三年……玄鳥一直沒有離開火山,也一直沒有看過湯人的歌舞、沒有飲過湯人的美酒、沒有帶著他們在太陽下飛翔,直到日落月出。
但是沒有關係。火山的力量總會平復的,而有著玄鳥的調和,它會像曾經一樣,帶給大地豐厚的土壤,滋養湯人在殷土上傳承,卻不會帶來灼傷與灰煙。
四年、五年、六年……玄鳥也不知道他在火山中待了多久,無盡洶湧的岩漿令他感到疲憊,他開始思念湯人的大笑與美酒,思念帶著他們俯瞰殷土的感覺。
他的翅膀是舒展的,承接著陽光的熱量,當他從石柱上展翅的時候,會有無數湯人從高台上躍下,他們的肩背會生出翅膀,追隨在他身後一起翱翔,帶起一道溫暖的赤流。
這世上沒有第二隻玄鳥,但每一個湯人都是他的族人。
他暫時不可以離開這火山,因為它會毀了他的族人。可是火山的力量,終有一天會平復的。他要在那一日出去,去看他們又將那座高台向上壘了多少,在風與陽光中聽他們歌舞大笑。
聽他們唱「天命玄鳥,降而生湯……」
然而等火山異常的力量終於平復的那一天,玄鳥帶著一聲最歡悅的高鳴衝出火山時,卻只見到了繁茂的密林。
……宅殷土芒芒。
這本是一片繁茂的土地,高台仰天,立柱如樹。湯人以玄鳥為圖騰,因以喜高樓。
然而此時,那些飾玄鳥紋的庭樓垮塌了,那座高仰於天的高台殘破了,唯有那雕刻著玄鳥的石柱,它橫倒在碎石之中,幾乎被野草淹沒。
火山帶來的豐厚土壤在殷土上滋養出豐厚的密林,但是湯人……不見了。
玄鳥在殷土上一圈又一圈徘徊著,沒有湯人,一個都沒有。他感受不到那血脈親近所帶給他的溫暖,世界仿佛突然變得空蕩。
玄鳥在空中燃著熱烈的火焰,可是身後再也沒有了其他羽翼溫暖的湯人。
他突然感覺到了寒冷。
玄鳥落於高台之上,但曾經湯人們建給他歇腳的石柱已經倒塌了。野草和藤蔓將它淹沒得幾乎要看不見了。他揚爪撥開那些糾纏的藤木,帶起一片草藤碎葉,還有一顆白色的……顱骨?!
玄鳥瘋了似的在地面上伏行,用羽翼與利爪一片接一片地掀開那些覆蓋著地面的雜草藤灌,無數殘碎的骸骨埋在泥土之下,翼骨折斷,雙目空蕩。
這些他在無數年疏導火山滋養出的殷土之下,遍布湯人骨。
是誰?是誰?!是誰幹的!
可屍骸已朽,無人應答。藤蔓纏著肋骨,根須裹著殘翼,唯有從眼眶中生出的野草,在風中對著玄鳥搖晃。
他們已經死去許久許久了,久到不必有人掩埋收屍,就被火山的土壤與自此生出的繁茂之林淹沒。
玄鳥再也感受不到那些相連搏動的血脈,再也尋不到哪怕一個湯人。
這世上掌火喜陽翔於殷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
「天命玄鳥,降而生湯……」玄鳥舉起酒罈。酒罈上沒有燃著火焰,那酒液是冷的。
那天他收斂了所有能夠找到的湯人遺骨,將他們盡數葬於高台之下。
他在高台之下,挖出了湯人埋了一年又一年的酒……
「這世上已經沒有湯人了,」羽衣暗紅的玄鳥抱著空空的酒罈醉倒在祭壇邊,「又何來天命玄鳥呢……」
玄鳥已經跟隨神明許久了,自玄清教建立那一天起,至地府將成的今日,千年萬年,一直是玄鳥在打理玄清教,但神明從未替他重新延續過那些本不該斷裂的因果線。
不是不能,而是……
神明飲下杯中酒。
斷裂過的因果,哪怕再重新續上,始終也是不一樣了。有些時候,重續因果並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有些時候……不續更好。
玄鳥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他的所求,只是在地府建立之後,拋卻此身,重入輪迴……
酒液入喉。
夢境轟然破碎。
漓池轉頭,看向木頭。
在木頭身上厚密晦暗如繭的因果線中,隱藏著無數斷裂的因果線,它們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斷茬,卻還不甘地強牽著。
「……但願人長久……」後李吟唱的聲音在院中響起,他用筷子敲著酒杯唱著,許久之前,李氏尚在的時候,他便聽李氏族人這樣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