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頁
「說得輕巧,你用情至此,等到她壽元將盡的那一日,真的能放得下嗎?你現在,還剩下幾分向道之心?」
漓池上神的高華之姿重新喚醒了他的向道之心,在山中的日子清淨喜樂,可他心中卻是兩頭牽絆的。
他在山中惦念著秋寧,在衛氏卻又與秋寧興奮地言說自己遇到了一位如何厲害的神明。
「求道艱難,來回奔波太苦,你可以不必每月往返的,三個月回來一次就可以了。」秋寧這樣對他說。
她是真心實意的,那雙通透的眸子裡滿是理解與接受,卻像一盆冰水澆到了黎楓頭上,令他身心俱冷。
他這算什麼呢?又把秋寧置於何地?他本就走在求道的路上,若要求道,那便好好的求道,為何又要來招惹秋寧?招惹之後,又怎能在要求對方接受自己的冷待?
招惹前他便未曾想清楚,可現在情已深,向道之心猶在,他該如何抉擇?
皮毛艷烈的紅狐垂下目光,神色既苦又甜。
夜已深,月更眀,風更寒。
黎楓蜷縮而臥,不知不覺入了夢。
夢境間隙中,一道模糊的影突然掠過。黎楓身上那道沾染著粉意的因果線顫了顫。
……
清晨,空氣泛著冷意,陽光尚顯黯淡。
他在衛氏藏書樓里偷閱。
這個時間的藏書樓中通常是沒有人的,因為光線太過暗,樓中書多又不許點燈火。但光線對黎楓卻是沒有影響的。
他伏在地上看書,漸漸讀得入了神。
後來,他被別的動靜驚醒,扭頭看見一個少女,她站在書架邊不知看了多久。
黎楓驚得跳起來逃走,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抹驚艷的紅影。
皮毛像火焰一樣艷烈,蓬鬆的尾柔軟舒展,美得像秋日漫山紅楓中最鮮妍的那一顆。
這就是秋寧眼中的自己嗎?
黎楓恍然,他明明已經躍出了藏書樓,卻仍看見藏書樓內的情形。
這不是他的夢,這是秋寧的夢。
他瞧見在自己離開後,秋寧走過去,好奇地翻了翻那本被自己遺落在地面上的書。
他聽見她的心意,她在感慨那書中的艱深晦澀之處,遠超自己所學。
她在期待,以後再來藏書樓,她還有機會再遇到紅狐嗎?
……
衛秋寧又做了一個夢,她又夢見了黎楓,夢見他們初次相遇。
那一抹艷紅的影,像生機蓬勃的火,點燃她枯敗如一灘死水的生命。
聰慧、溫婉、貞靜、淑雅,這些都是別人用來誇讚她的。
可是除了第一條,其他三個詞,她哪一個都不想要。
她想要像父兄們一樣念書,可是沒有先生願意教她;她想要像男子們一樣駕馬奔馳,可家中永遠為她備好了馬車;她想要大笑、想要醉酒、想要在歡悅時能夠聞歌起舞、在憤怒時能夠提劍請戰。
可她是衛氏世家貴女,她要溫婉、她要貞靜、她要淑雅,她有父兄疼寵保護,她的腳不必行比從院內到馬車上更遠的路途,她的手不必提比書筆繡繃更重的東西。
那些珍重與喜愛、期待與呵護,像細軟的絲,將她密不透風地層層纏裹。而她所有的剛強,退到最後,手中也只剩下書與筆了。
可黎楓不一樣。他像一團溫暖明亮的火。
他說:「你如此聰慧,又怎麼能浪費呢?學識為什麼要分男女?你想學,我來教你。」
他說:「你拘束已久,連這筆字都在壓抑著自己,忘了自己的本性風骨,何其苦也?我藏有好字帖,正適合你。」
他說:「你長居小樓,太過苦悶,心思又細,不如從棋路中尋找自己的道路。我有善棋良友,你若有意,我去請她來教你。」
他說:「秋寧,我心悅你。」
……
「秋寧……」夢中紅衣鮮烈的少年郎顫聲問她,「若是我們無法在一起,你當如何?」
「那我便,終身不嫁。」
她看著對方眼中的苦與甜,心中突然就一痛,脫口道:「你帶我走吧,就當……衛氏的女兒已經死了。」
一道模糊的影突然向她撲來,對面鮮衣艷色的少年臉色一變,用力將她推了出去。
衛秋寧驟然驚醒,冰涼的手指攥住衣襟,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
……
那道襲來的影速度太快,黎楓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將秋寧推出了夢境。
這場夢境是由他們兩人共同構建的,現在缺了其中一個,夢境驟然不穩了起來。
那道影驟然停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黎楓還未看清,只模糊看見是個鼻子很長的動物,那影又直接竄了出去。
夢境動搖,黎楓只覺得立身不穩。他本也是擅長幻夢術法的狐,卻從未經歷過這般夢境,不但無法控制,反而似要反傷自身。
黎楓正欲強行掙脫之時,忽聽一聲爆喝:「妖孽!」
一個灰袍老道不知何時出現在這即將坍塌的夢境裡,向那道長鼻影子追了過去。
可那影似乎十分熟悉夢境,倏忽就消失不見。不知它離開前做了什麼,夢境崩塌的更厲害了,黎楓已然控制不住。
那老道在掠過他身邊時,伸手對他一抓。
黎楓再睜開眼,發現已是又回到了現實。身旁灰色身影一掠而過,沒過多久,又回到了屋頂上,正是那從夢中將他帶出的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