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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很正常,人們總是很難接受自己的苦難來源於自身,但若是能夠找到一個外力,將苦難的原因歸結於此,仿佛便能夠從中得到幾許安慰。
原本畏縮在木像中的有應公們聽見漓池此語,膽子也大了些,悄悄把目光投注過來,看向老漢和兩個孩子的眼神又帶上了不滿與理所當然。
漓池哼了一聲:「怎麼?救了人一命,便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人家一生的命數了嗎?我今日放了你們一馬,你們是不是要永遠任我差遣了?」
木像中的目光一下收斂了起來,那幾個滾落在外面的有應公中,有個大著膽子接話道:「只要您看得上,我願給您當牛做馬!」
「我看不上。」漓池道。
接話的有應公一下噎在那裡。
「他們……他們……」老漢聽不見鬼語,卻能聽見漓池說話,不由驚駭。
「沒事,他們做不了什麼。你這門手藝沒什麼問題。至於吳侯……」漓池搖了搖頭,「他治得好病,卻救不了命。」
「為什麼?」大鑼急切問道,「小鼓的病好了,她不就沒事了嗎?」
小鼓拉了拉他的衣擺,輕聲說道:「命和病是不一樣的。」
她自小感應就強,能分辨周圍有沒有陰魂,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也很有些感覺。他們本不該活下來,可卻活了下來。強留下來的命,又能有多長呢?
「可是吳侯那麼厲害!他怎麼會沒有辦……」大鑼急了。
在這個即將長成少年的孩子眼中,吳侯能夠庇護一方如此繁榮,已經是頂頂厲害的修士了!年輕人的愛憎總是如此鮮明,他甚至不需要了解更多,就已經開始崇慕吳侯了。
漓池看著他,那目光讓這個年輕人漸漸平靜下來,他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了一面過於明亮的鏡子前,那目光不止照澈了他的模樣、他的感受、他的心思,還有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心裡最深、最細微的每一個念頭。
那種透徹讓他突然生出羞慚來,可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羞慚。
而他身上所纏裹的因果,卻記錄了所有他已經遺忘,卻曾經真實發生的事情。
他本當死去,然後重入輪迴。但這裡的一群不知該說是膽大包天還是無知無畏的孤魂野鬼,半是為了自己半是為了償恩,在他們此生短暫的命數將要結束之時,伸手對他們拉了一把。而畏死求生正是生靈的本能,心念同樣是一種力量,在有應公們與兩個孩子求生的力量下,於這個因果命理已亂的世界裡,竟被他們真的成功改易了命數。
而老漢同樣有著對兩個兒女強烈的祈願,他在祈願中代大鑼小鼓所積累的福德,為他們續接上了新的命數。哪怕那命數細弱可危,但的的確確已經開始運轉了下去。亦如斷線重接新線,便留下了一團醜陋的疙瘩,可若是要強行將這已經續接上的命數剪斷再重新接回原來的命數,反而又會再結上一團疙瘩。
所以不如就讓他們繼續這樣走下去。而這模糊不清的命數最終會走向何方,卻不是任何其他人能夠改易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應該改易的。
「因為……」漓池靜靜說道,「因果唯人自種,禍福唯人自受。」
亦如吳侯,亦如大鑼和小鼓。
雖然世間因果已亂,但有能力塗改畫布的人更不應該輕易落筆。
小鼓拉住了還想再問些什麼的大鑼,天生的敏銳讓她從漓池的回答中覺察到了某種極莊嚴的東西,不可改易、不會動搖。
「謝謝您。」她低聲說道。
她生來便常在病中,無論是否甘願,生死都成了她早已思考過無數次,並逐漸變得坦然的問題。
但有的人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坦然的。老漢臉上皺紋深深,對漓池祈問道:「您看,這兩個孩子該怎麼辦呢?」
「你不是已經使他們的性命被保下來了嗎?繼續照做就行了。」漓池說道,他伸出手指,對著小鼓的額頭一點,「這算作你們載我一程的車資。」
說罷,他便站起身,對之前說要給他當牛做馬的那個有應公招了下手,道:「幫我帶個路。」
那個有應公驚得張大了嘴巴。
「怎麼?不樂意?」漓池已經抬腳走向廟外。
「樂意樂意!」他拼命點頭,跟著漓池就飄出了廟門。
廟內,小鼓怔怔地按著額頭,道:「我、我不冷了……」
她再感覺不到周圍鬼類聚集的那種陰寒,蒼白的嘴唇上逐漸泛起血色。
大鑼摸了摸她的手心,是暖熱的,不由驚喜道:「你好了?!」
小鼓說道:「我們是不是以後也不用去敦西城了?」
每次往返於兩城之間都是一場冒險,這條道已經比他們第一次走時要危險了不知多少倍,這一次就險些出了問題,下一次也許就沒這麼幸運了。
老漢摩挲著手中的雕刻刀,沉吟半晌後,道:「還是去找吳侯也看看。」
雖然李泉先生說了吳侯救不了命,但他總得試一試才甘心。萬一吳侯有法子呢?至於這門手藝……他還是不太想讓大鑼和小鼓沾上,活人與死人打交道,怎麼像話呢?他自己就算了,可是兩個孩子,尤其是小鼓,最好離這些越遠越好。
大鑼卻看著台上的那些木像,跟他說道:「爹,我想跟你學刻這個!」
老漢一下皺起眉:「別瞎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