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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得救,自然是很好的。」漓池答道。他說話的語氣很平和,既不見眾生得救的歡喜,也沒有漫不經心的冷漠,像見慣白雲蒼狗野馬塵埃,故而什麼都激不起波動的平和。
他這樣的反應令錦衣人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嘴角的笑意淡了下來,似是也沒什麼興致帶著漓池繼續在城中遊逛。
「你與戒律司不是同路人。」他問道,「又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
「我在途中停下撥弦,他們聽到了我的琴聲,尋來後邀我同行。」漓池答道。
錦衣人不由一頓,目光略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漓池安然自若地任他瞧去。
他說的是實話,卻也省略得……太過敷衍。
錦衣人移開目光,繼續向前走去,問道:「既然如此,我可有幸聽上一曲?」
錦衣人自自然然地帶著漓池走上另一條道路,他臉上的笑意淡去後,就透出了久居高位的貴氣,此前路上還有好奇的人偶爾目光停留一二,現在卻是掃上一眼就不敢再看。
漓池忽笑,絲毫不受影響,如春風化雨:「有何不可呢?」
他們走到了一座高台之上。這是甘南城中最高的建築,左右有修為不弱的修士在守衛著,但錦衣人帶著漓池就那麼直接走了上去,途中並沒有遇到阻攔。
台上天高風闊,俯瞰城池巍峨人如蟻。錦衣人站在高台之上,一隻手掩在袖中,另一隻冰白的手搭在漢白玉打磨成的欄上,乍一看竟像雕上去的一般。
如果說陶錫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錦衣人就是嬉笑怒罵皆現於前,反遮了真正的想法。沒人能看出他心中有鬱憤沉沉,也沒人能看出他正處於迷惘困頓之中。
他將漓池邀至城中同游,自然不會是因為一見如故,更不是聽聞漓池之語後頓覺得遇知音。他沒必要專程走入茶棚一趟就為了嘲諷一番戒律司。從一開始,他就是在注意到了漓池之後,才邁入那座茶棚。他對戒律司百般譏刺,真正目的卻是為了試探坐在他們當中的漓池。
只是,他也沒有想到,這悄然自隱的背琴者,竟一眼看破了他的心結。
他們一起逛過了一座城,但還不是朋友,到現在連名字的交換都沒有。他們也未必會成為敵人,這得看接下來。
錦衣人扶著欄杆,那張透光白玉似的臉逐漸淡去了所有的神情,簡直像座白玉雕成的人像,卻沒多少活氣兒。錦衣人轉回頭,目光從下方的城池移到漓池臉上,連兩顆黑眼珠都似瑪瑙雕成的,沒多少血色的嘴唇一啟,聲音涼得像岩石上崩碎的水珠兒:「你說『鬱憤結心,恐迷自性』,我聽得不太明白,想就此請教一二。」
「有什麼可請教的呢?自己的心結,只有自己能解。」漓池抬了抬眼,漫聲道。
這錦衣人的因果盡頭,亦被遮掩了去。他與如今的假玄清教糾葛甚深,被遮掩了自身的因果與命理也沒什麼稀奇。但這世上,並非所有事都需要通過因果才能看明白的。
漓池所說的話意思原本再簡單不過,但他的語調自有韻律,錦衣人又是個多思之人,一時出了下神,就見漓池袖袍一拂,人盤膝而坐,琴落膝上,指尖一撥,琴聲已悠然而起。
錦衣人便不急著再問,他立於高台之上,雙目半闔。
的確是好琴音,松長輕快,如陽光下柔軟的芳草、飛石打漂水面的層層漣漪。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在聽到這樣的琴聲時,總是會變得放鬆的。
陽光變得朦朧柔軟,琴音纏繞著開闊的風。小兒墊腳偷嘗桌上的酒,被娘親攬入柔軟的懷抱塞了一口甜糯的桂花糕……
錦衣人的目已經全閉上了。眼睛是會透出心意的。
錚——一聲按音綿長而落,如花墮地,哀意悄然而生。
錦衣人豁然睜眼,利光乍起。撫琴的人展臂撥弦,一時雲濃雨急,琴音急轉直下,悲絕入骨,他這聽琴的人心中亦被琴聲引得哀恨之意大盛。
這是在與他以情相鬥嗎?錦衣人重新合上了雙目。他縱使鬱憤結心,也不容別人來操控他的情緒!
琴音哀怒之聲不絕,錦衣人逕自調心。他修行至今,又豈會因一曲琴音就亂了心緒?
琴弦震動,愈來愈急,霹靂驟降,重槌敲鼓,鼓面上迸出破碎的雨花,又落在鼓面上砸出嘈嘈切切的音,像檐下連綿不斷的冷雨,從破碎的屋頂滴進去,滴到慘白的唇齒間,被打著寒顫拼命吞咽下去,把五臟六腑都冰了個透徹。
這刺進骨髓的冷中,逐漸沁出更冷的殺意來。
搭在石欄上的手指緊了緊,將堅硬的漢白玉印出了指痕,調服的心忽然掀起驚狂的憤懣與殺機。
鬱憤結心,恐迷自性。結的是自己的心,迷的是自己的性。聲音本無情,如何動人心?不過是自己的心在動自己的性。琴音是死物,不會生出憤懣與殺意,它只是一個引子,把他隱在心底的憤懣與殺意統統引了出來。
但此時生出這些感悟實在不相宜,鬱結已久的心緒一朝被全部引出,已是要抑制不住。他的眉愈結愈緊,身上的氣勢翻騰開來,堅冷嚴酷,從高台之頂開始向下瀰漫。幾個負責守衛高台的修士感受到這氣勢的些許邊角,已面露驚色,又向高台邊緣退開些許。
台頂撥弦的漓池卻泰然自若,琴音在指下又轉,聲聲愈重,像要蹦出胸腔的心跳,慷慨激昂,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