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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氣越往下越薄淡,仿佛都被水銀河中起伏的烏木箱吸走了,到了高台下面,只剩下薄到幾乎看不見的一層煙氣。殷國的臣子們浸在這煙氣里,伏跪叩首。
殷國的百姓們匯聚在祭壇之外、廟宇當中,山野的妖鬼修士們匯聚在木石野龕前,每一個都在虔誠地祭拜著,每一個的黑眼珠和白眼珠交界的地方,都蒙著一層薄淡的煙氣。
這是一場舉國之祭。
這樣大的動靜,在殷與冀地之外,卻幾乎沒有人知道——這裡是渾沌的地盤。
殷天子勾了一下嘴角,這一場大祭,不止是以大殷的名在祭,還有冀、還有盧梁隋閔,無論他們想不想,只要殷天子還是天下共主,他們就得認!
幽冥當中,九道黃泉驟起波瀾,似有無數棺船搖搖擺擺,欲從黃泉之底浮起,一股浩大的意志自凡世降臨,欲在幽冥當中立下黃泉擺渡者的神位。
若此神位立下,此後眾生若欲渡黃泉重入輪迴,則必須要經過黃泉擺渡者的擺渡,再也無法由黃泉自引。天下眾生,則盡入其手。
女須豁然而起,長刀斜斬,將諸多棺船劈沉,黃泉當中幽寂厚重的意蘊驟凝,與凡世的意志相抗。
黃泉擺渡者地神位立不下去,自凡世而來的意志卻也無法清除——那是以凡塵諸國、天下共主的名義,為諸國子民共同認可而立下神位的意志。
這意志所凝聚的香火源源不斷,帶著凡塵眾生對死亡最畏懼、最悲傷、最虔誠的心念,沉沉壓向幽冥。
……
杳冥冥兮九泉,君練要兮執篙。
精色珍兮該備,請降兮聞予。
迷徘徊兮吾戚,予涕淒兮軫懷。
多險苦兮其身,祈君兮愍憐。
……
女須收起白骨刃,跌坐黃泉之上,意志如最鋒銳的刀鋒。
愍憐?何需祈求虛幻之賊愍憐?
吾路吾自劈開!
郗沉岸看著黃泉之上陰雲一樣的香火,又看了看銳氣縱橫的女須,臉色數變之後,一咬牙,自幽冥當中勾連出無底洞,於瀰漫黃泉之上的香火中捲起一道雲煙旋渦,強行將香火反拔出幽冥當中。
熱愛生活的大鬼王瞧著這些香火就開始嘆氣,一邊從小皮囊里掏摸一邊咕噥:「老想著死幹什麼啊,活著就好好活唄。」
……
幽冥當中有諸鬼王據守,暫時與人間的大祭僵持住了。
殷天子卻全不在意,他以磅礴可怖的香火將幽冥牽制住,好像一直在施壓,卻並沒有認真動手。
他好像還在等。
他在等什麼呢?
穿過流雲一樣的煙氣、墨玉打磨的祭壇,在這一座祭壇無人可知的地下,還有一座倒向下修、與地上的祭壇成鏡面對照的祭壇。九層向下的台階,通往最中心的位置,那裡卻不是台地,而是一座由水銀灌注,池面有如銀鏡的深潭。
湖旁站著一個脊背佝僂的人,他頭髮花白,臉上的褶皺又多又深,每一道皺紋都向下垂,連眼皮都垂著,顯出怨苦的神色,像許多在大劫中磋磨過的凡人一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但他身上的衣服卻很顯眼——那是一件九色彩織的衣服,頭上戴著平棱頂的彩織布冠,手中持著一支木杖,繫著九色絲絛,絲絛末端各繫著一個鈴鐺。
他站在水銀池旁,如鏡面一樣的池面卻未能倒映出他的身影。
……
地面上,祭壇頂刻著的地圖中,盧、閔二國之上忽然一震,將浮在上面的煙氣強行驅散許多,從石鼎中流往台下的煙氣經過這兩處地方時,便受所阻,有如開閘水壩被堵塞上了兩個泄水的孔。
冥冥當中似有聲音傳來,是盧、閔二地的國主在念討檄文,斥殷亂命、不慈、起禍、暴虐、邪信……諸般罪名禱向神庭,借天上神庭之位,壓人間君王之位。
梁、隋兩國稍慢一步,同樣開始了對大殷的討檄。
殷天子冷笑一聲,石鼎四方亮起金色的古拙紋路,那是七百年前大殷一統諸國之後,與諸國國主立下的契文,刻石鼎為證,以為不朽。這由諸國共同立下的契約,豈是他們單方面想撕毀就撕毀的?
石台上的地圖再一次被煙氣覆蓋,在起涌不平的煙氣當中,暗藏了兩方不可思議層面的鬥爭。
殷天子仍然顯得很輕鬆。神庭又如何?太陰躲在太陰星中不出來,僅憑著神庭的名義,又能夠做多少事?
流雲一般的煙氣中忽然透出火光,沒有燃起火焰,卻有明紅色的亮光將煙氣照破,不止是流轉於地面的煙氣,還有那些百姓修士們目中蒙著的一層淡薄煙氣,其中都透出了明明焰光。
煙氣動搖,這場大祭隨之動搖起來,連著祭壇上的石鼎都開始黯淡。
大殷的立國之基被動搖,盧閔隋梁之運亦開始掙扎著想要脫離殷的掌控。
這是炎君的手筆。殷土湯人命理本不該絕,雖然消亡,而餘氣未絕。渾沌的大殷是竊了殷土湯人的餘氣,以其為基,方才建立起來。炎君掌天下薪火,自有動搖大殷根基的能力。
但這件事炎君知道,渾沌又怎麼會不知道?他留下的破綻,又怎知不是陷阱呢?
湯人已亡,縱然餘氣未盡,又有誰能夠來繼承?殷土是湯人的殷土,縱然尋回了玄鳥,空有一個圖騰又如何繼承一國之運?既然沒有所謂的正統,這無主之薪樵,為何燃不得大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