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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肉身由心欲而生,此世界中各種奇形怪狀的生靈也就層出不窮,反倒顯出了一種別樣的生機。又因為眾生心念常常生變,同一個真靈的前世今生亦可能差異甚大。
胥桓已經換過了許多次肉身,他進入渾沌小世界的時間還不長,卻已在這裡「死」過無數次。
而現在,如果他處理不好眼下的困境,便會再死一次。
空氣的流動在細微地改變,一個的獵食者正在試圖潛行靠近。
胥桓在心中計算著時間,感受著最細微的空氣流動。在倒數歸零時,他猛然順著藤皮內的裂隙向下滑落,從另一個與此相接的裂隙里竄了出來。
一個生著厚厚棘皮的生物猛然掀開了胥桓之前藏身的位置,但那裡早已空無一人。胥桓趁此時機躍到這怪物的身側,手臂伸出鋒銳的薄刃,從怪物身上一處魚鰓似的裂口縫隙里刺了進去。
獵食者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劇烈的掙扎令體內的薄刃發出不堪負重的聲音。但胥桓反而將前臂刺進得更深了,精準地找到了它體內那顆肥大的臟器,用力一攪。
獵食者身軀一震,再無力掙扎,帶著胥桓斷裂的前臂從樹幹上跌落,在跌落的過程中,它那那恐怖又兇悍的軀體就開始破碎消散,最後只剩下一點真靈,繼續跌落向樹根。而消散的那些力量,一部分到了胥桓體內,另一部分被巨樹吸收。
底層生靈的是上層生靈的肥料,而此世界中的所有生靈,皆是這棵巨樹的肥料。
胥桓感受到力量在增長,斷裂的手臂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復原。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獲得力量、傷痛癒合,這是令生靈感到舒適的本能,更何況這具身體還是由七情六慾凝聚而成的它生來就渴望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
但胥桓很快就從這種本能的放鬆與愉快當中抽離出來,迅速離開了原地。方才那一場短暫的爭鬥已經吸引來了其他東西的注意,而他接下來的目標,是一座「城」。
一座建立在樹幹上的城。
渾沌的小世界雖比不得大天地,卻也運轉了許久。
有被欲望迷失了心智的真靈,化作那獵食者一般只知道通過殺戮來掠奪的怪物,自然也有仍然保有心智的真靈,智慧是他們用來攥取的工具。殺戮,只是最低效的方式,除非它的欲望就是殺戮。
這樹上的城,就是保有心智的真靈建立起來的。他們建立起有形的城池,又建立起無形的規矩,以有形的來支撐無形的運轉,以無形的來引導有形的發展。
胥桓進了城,交了入城稅。城中是安全的,不會有失去神智只知以殺戮來掠奪力量的獵食者。
城中卻也不全是安全的。城分內外,外城只阻擋獵食者,卻不禁止城內的鬥爭。內城禁止一切鬥爭,但內城的入城稅很高,而且每月都要上交。
這就是這座城的規矩。
規矩是什麼?規矩不是公道。規矩是羅網。羅網之中,沒有自在與逍遙。
但羅網只會限制弱者,羅網是編織它的人的工具,是建立者用來擺弄、用來汲取、用來掠奪依附它才能生存的弱者的工具。
以弱者的不自在不逍遙,供養強者的自在逍遙。
哪怕鋪飾以規矩,這個世界的深層之道仍是混亂。這裡的規矩不以公道編織。
胥桓帶著一身冷煞,這讓他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外城可以爭鬥,卻沒有成為亂鬥之地,自然是因為有其他規矩的限制,比如幾處不可鬥爭的租住區、交易所,比如鬥爭造成的損害需要翻倍賠償,償還不了,那就以此身所積一切相償,獨留下一點真靈轉世去,若仍不足,那就真靈重生的下一世再償……
至於這座城憑何以立如綢的薄光在城中流轉不休,這些光,來自上方一片巨大的樹葉。
在那片葉上,停著這座城真正的主人。
那些停在樹葉上的,才是渾沌世界當中真正上層的所在。葉片所籠罩的陰影下,皆為他們的領地、他們的供養、他們的肥料。
亦如此城,亦如遠處那被蝴蝶鱗粉籠罩的區域。
胥桓在外城租了一處房間作為臨時休息的地方。
他要休養的不是身體那隻死去的獵食者已經供給他豐足的力量,他要休養的也不是精神生死之間的搏殺早已不會對他造成影響。
他要休養的是心。
他從這輕易就可以攥取力量的道中,獲得了滿足與更大的渴望。
要在渾沌的世界中生,就要放縱七情六慾,要在渾沌的世界中長,就要依從他的道而行。
想要向上爬到的位置越高,就要越貼近渾沌的道,從掠奪當中獲得的力量越多,受到渾沌之道的影響便會越大。
但胥桓不能,也不會被他的道同化。
不是因為恨。恨亦是七情六慾,在渾沌的道中,渾沌從不畏懼有人憎惡他。越憎惡,越受憎惡驅使;越受憎惡驅使,越行在他的道中;越行在他的道中,越成為他的力量。
一滴水,怎麼能夠傷害得了大海呢?
胥桓的休養,不是為了放鬆與愉快,而是為了痛苦。
搏殺是苦、流離是苦、欲不足是苦……
生苦。
他的心還能意識到苦。
他不是海中的一滴水,是藏在灰燼下的一點火星。
還能意識到苦的心不適合依存渾沌的道,但他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