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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著舊衣與糕餅,跳進了河水裡。
……
又是一年河神祭。
人們抬著送嫁的隊伍,從村口一直綿延到河邊。
今年的河神夫人很安靜,她只問了一句話:「何息嬸子呢?」
答話的人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何息是村里那個瘋婦的名字。
「她跳河了。」回答的人平靜而又麻木。
瘋婦瘋得太久,瘋到人們幾乎已經要忘掉她的名字,瘋到人們已經沒有心力去看顧她。死在河水裡,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但等到答話的人抬起頭時,卻看到了一雙仿佛在燃燒的眼睛,他在對視中感受到了痛苦,但不是因為那目中的火焰,而是他本來就有,卻被刻意遺忘的痛苦。
好像那火焰,燒透了一層厚重麻木的殼,被埋葬已久的苦痛就從裂縫裡鑽出來!
但那苦痛是如此的鮮活,幾乎要和那火焰一起燃燒起來!可是還差著點什麼……還差著點什麼……
……受神庇護,風調雨順;惹神厭怒,洪旱反覆……
……河神夫人是去給河神老爺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著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爺那享福的……
……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會有什麼區別。不過,如果信了,心裡會好受一點……
是嗎?是這樣嗎?
但她選擇苦痛!
那雙黑邃欲燃的目看著河面下巨大的陰影。
我記得你,河神。
我記得與家人生離的苦痛;我記得不能呼吸、皮肉被消化、骨骼被擠碎的苦痛;我記得魂魄沉在水底不見日光寒冷刺骨的苦痛;我記得祭品不足,洪水滔天,哀鴻遍野的苦痛!
我已死在你口中九次。
我記得你,從來就沒有什麼河神!有的只是河妖!
……
祭河神的小船漂向河中央,岸邊的樂聲既像是喜樂又像是祭樂。
小船順著水流飄走,漸漸過了一道曲折,被山掩去了痕跡,於是再也看不見了。
祭祀已經結束,人們站在河岸,木然地吹著樂曲、唱著祭歌。對河神的祭祀已經結束,但這是送行的歌謠。
可是河面突然翻湧起來。
「水、水……快看河水!」有人驚怖地問道。
河水劇烈的翻滾著,一浪高過一浪,兇猛卻毫無規律,有時兩道高浪相擊在一起,水花破碎落下,像一場間歇的暴雨。
「河……河神老爺發怒了!」
「那……那是什麼?!」
一條頭顱像屋舍那麼大的巨蛇突然從河水中昂揚立起上半身,剩下的軀體隱在河水裡瘋狂地翻滾著,粗壯的蛇尾掃過兩岸的山林,霎時山石崩裂樹木摧折。
一隻蒼白的手從蛇腹中破出,向下一划,在刺耳的鳴響中,將蛇腹生生剖開!
嫁衣如血、目烈似火。
十世的苦痛、十世的怨戾、十世的憤怒,匯作滔天的鬼氣!
你喜歡活祭是嗎?
磅礴的怨煞凝結成陰雲,將天空都遮蔽。
蛇腹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癒合,森冷的蛇目中燃起怒火,蛇尾一擺,便是滔天巨浪以巨大的威勢狠狠拍下。
你也會生氣是嗎?
陰寒的鬼氣寸寸瀰漫,將浪濤盡數擋在外面。
巨蛇陰冷的目中顯出嘲弄的神色,蛇尾又一次昂起,向著人們所在的祭祀之所砸下。人們絕望地看著那能摧山裂石的蛇尾。
弱者的苦痛不值得在意是嗎?
怨煞陰雲驟然降下,接觸到河面,九曲河霎時開始結冰,浪濤被凍結成怪異的雕塑,冰層飛快地漫延到了巨蛇的身上,即將落下的粗壯蛇尾凝固在半空,鋒利堅硬的鱗片上結著青黑之色的冰棱,反射出冰冷鋒利的光。
巨蛇筋肉隆起,頭頸掙破冰層,蛇腹收縮,昂首一吐,一具尚未化去的嫁衣屍身便出現在蛇口之中。蛇目中帶著冰冷的惡意,蛇信用力一絞!殘破的屍身落入河水中,凝聚的怨煞與鬼氣霎時一散。
可那雙眼裡,卻燃起了更熾烈的幽焰。
痛苦除了帶來畏懼,還會帶來憤怒!
更暴烈的怨煞霎時升起,裹著嫁衣的手腕探入河水,從河底,拔出一柄慘白的骨刃。
我一世不曾畏懼於你、兩世不曾畏懼於你,三世、四世,乃至十世、一切後世無數世!我都絕不會畏懼於你!
能夠忍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卻不能夠憤怒?!
那怨煞浸入河底,無數沉積的冤魂厲嘯而起!如寒霜漫延、如烈火勃發!
從來就沒有河神!從來就不需要河神!為什麼要對著吞噬同族的敵人,彎腰叩拜口稱神明?!
無數死在蛇口中的、死在洪水中的冤魂目戾似火,將這巨大的河妖死死纏住!
蛇妖拼命掙動著,自鱗片上發出鋒利的銳氣。
但畏懼已經褪去,冤魂們的厲嘯似哭似笑,刻骨的怨戾死死糾纏住河妖!更大苦痛我們已經忍耐過了,為什麼不能夠憤怒!憤怒!憤怒!
我們苦痛,但那苦痛是鮮活的。
磅礴的鬼氣凝聚於那身穿嫁衣雙目欲燃的身影上,她高高舉起慘白的骨刃,用力斬下!
一世苦痛所生的怨煞不足以殺掉你嗎?
那就兩世、三世、四世……我要親眼看著,河神消亡!
第76章
巨蛇的頭顱轟然滾落河面,冰冷的蛇血撒了滿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