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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陡然下沉,船夫頓時歪了身,就連臉面也黑了大片,泡在水裡的雙足漸漸化出墨來。
左右兩側的船槳驀地沉入江中,化作了兩道綿長的墨跡,一瞬便被江水沖得連痕跡都不剩了。
「要沉了。」華夙竟無半分害怕,平靜如斯,且還十分好奇地問:「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如何?容離被這船晃得頭昏耳鳴,面色煞白,胃裡一陣翻滾,差些就吐了出來。
「難受。」她摟緊了懷裡的貓,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想汲取些暖意,可這濕了水的貓卻涼颼颼的。
華夙附身的黑貓仰著頭,獸瞳森冷,看不出神情。眼看著容離一個仰身,一雙眼迷離通紅,她才張開嘴,吐出了一口氣。
那墨黑的鬼氣鑽入容離的眉心,陰冷寒涼,凍得她靈台清明。
容離急急喘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渾身氣力挖空鑿淨,猛地躍了出去,滾落在江灘上。江面的水猛衝而去,撞得她滾了數圈。
身上本該雪白的狐裘當真髒得快看不出原樣了,頭髮濕淋淋地貼上臉側和脖頸,耳後有幾道細小的血口,似是被石子劃傷的。
容離躺著半天不能動,連說話都擠不出氣力,摟著貓的卻未鬆開,五指顫顫巍巍。
華夙從她懷裡鑽了出來,在她耳後嗅了嗅,嗅見了一股血腥味。
容離半晌才睜了眼,鞋也不知被江水卷到哪兒去了,一隻襪子已褪到足尖,素白的足踝露了出來,和這灘涂一比,白得像雪。
她輕咳了幾聲,微微眯著眼,一動不動地看天,弱聲道:「我……」
華夙蹲在她臉側,俯身將垂珠濕涼的鼻頭抵上她的額頭。
頓時,又一股寒涼的鬼氣灌了進去,凍得容離渾身一個激靈,原本疲乏的四肢頓時有了氣力,迴光返照般清醒了許多。
華夙直起身,「莫怕,我萬不會讓你就這麼死了。」
容離坐起身,捂著胸口急急喘氣,肺腑如燒,尚應不得聲。那灌入她眉心的寒涼緩緩下沉,化入了她的肺腑中,頓時那辣如火燎之感平緩了下來。
「那灌入我眉心的,究竟是什麼?」她抬手朝眉心摸去,卻摸不到半分涼意。
華夙朝岸上踱步,腳步一頓,回頭道:「靈氣。」
「靈氣?」容離慢騰騰站起身,索性將濕透的襪子脫了,素白如玉的趾頭微微蜷起,踩著遍地濕泥和碎石跟了過去。
「鬼之靈氣,亦可為鬼氣,雖可一時間化去你之疲乏,但亦在耗去你的陽壽。」華夙淡聲道。
陽壽。容離在心底默念,心道她的陽壽早在上輩子就耗盡了,這重活的一世,也不知是從何處撿來的。
這般柔弱的身子,即便是陽壽再長,萬也不能長命百歲,她只想趁尚有餘力,報去前世之仇。
「無妨。」她唇一動,輕聲道。
容離回頭朝來時的方向望去,早不知化烏山在哪兒了,「那青衫鬼還會追來麼?」
「應當不會。」華夙走了一陣,終於踏上了乾燥的泥地,「但我們該早些找到容長亭,切莫讓那凡女被劫走,我還有話要問她。」
容離微微頷首,「那青衫鬼認得我,我在容府時見過她一次,在淨隱寺時也見過她一次,她定已起疑心,她若知道我未墜崖身亡,我此番回容府,怕是會將她引去。」
「待見到那凡女,帶上畫祟跟我走。」華夙不咸不淡道。
容離走得慢,地上的石子硌得她腳疼。她垂著頭,腳步忽地一頓,竟然搖了頭,「尚還……走不得,我得回容府,還有些事要做。」
華夙在容府待了一段時日,怎會猜不出她在想什麼,「你這麼想讓她死,何不直接取她性命。」
容離眼帘慢抬,眸光盈盈潤潤,「她害我至此,若只是一死,如何解我……」
「心頭恨。」她輕著聲一個字一個字道。
華夙用那雙綠瞳定定看她,不緊不慢的又踏出了一步,「那便早些回容府。」
容離眼睫一顫,唇角微揚,蜷著趾頭吃力地走著,唇齒間擠處了點兒微弱的聲音道:「腳疼。」
華夙又看了她一陣,從那張貓臉上也琢磨不出什麼神情。半晌,華夙才道:「畫輛馬車。」
容離握起畫祟,半晌未落筆,心裡想著畫了馬車不是還得畫馬,有了馬還得畫個馬夫,這在官道上走的,不免會遇到人,若是像方才那船夫一樣,怕是一眼就叫人看出破綻了。她雖也學過畫,可何曾畫過這麼精細的。
站在遠處的貓忽然塌了身,四肢一軟就跌在了地上,一股濃黑的鬼氣朝她浮近,在她的背後緩緩凝成了人形。
熟悉的黑綢布迎風揚起,一截細韌的手腕從袍中探出。
容離抓筆的手冷不丁被握了個正著,華夙纖細修長的五指覆於其上,牽著她揮起了畫祟。
漆黑的墨汁自筆頭毛料流瀉而出,馬車和坐在前邊拴著韁繩的馬車被勾勒了出來,馬夫頭上帶著斗笠,遮了大半張臉,前邊一匹白駒前足高抬。
容離看愣了,未料到華夙竟能畫成這般,她手背被嚴絲縫合地覆著,緊貼其上的不像活人的手,卻也柔軟細膩,好似脂玉。
「要這樣畫。」華夙在她身後淡聲道。
那聲音近在耳後,微涼的氣息沾在容離耳畔,輕飄飄的,不如男子渾厚,但也並不單薄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