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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在短短几日內虛弱至此,他就像是驟然被人偷走了數十年的光陰。
他在半刻鐘前才昏迷過一次——這幾日來,他清醒的時間格外稀少,因此誰也沒有想到他這一次會這麼快就重新睜開了眼睛。帳篷內暫時空無一人,只有門帘微微掀開以保持通風,但帳內未因此而寒涼,溫度仍是適合養病的溫暖乾燥。
他的小姓就坐在帳篷外,隨時等候他的吩咐。
上杉謙信並沒有第一時間呼喚他的小姓進來。他躺在相對柔軟的的被子裡,呼吸粗重又起伏不定,光聽呼吸聲簡直如同一個將行就木的老人。
在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上杉謙信原以為他會覺得恐懼的——或者在臨死前也都擔心上杉的繼承人問題以及他死後公方大人(足利義昭)又將有何人援助的事。但是或許是他這一生都坦蕩正直,篤信佛教,在這一瞬間他的內心竟然分外安詳,在出兵之前頻繁困擾著他的種種雜事都如同已經從中解脫的噩夢一樣,再度想起時已經缺乏了那種迫切感。
他重重地喘息著,目光在空蕩蕩的帳內四處游移,最終落在了被放在一旁的、本應在出陣之日穿戴在他身上的盔甲刀劍上。作為他護身短刀的五虎退放在離他最近的位置,如白虎皮毛般點著黑色圓點的刀鞘掩蓋了銳利逼人的刀刃,乍看上去竟然有種裝飾物般的無害。
上杉謙信看著短刀,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的身體虛弱到了極致,臉部肌肉也異常地僵硬著,這種牽動嘴角的簡單事情頗耗費了他一些精力。他沒有見到五虎退是如何將「五虎退」交給北條氏秀的,卻不妨礙他想像出那個孩子——不,那個付喪神不舍又堅強的含淚模樣。哪怕是現在他已經頭腦混沌、神智難以長久維持清醒,也能在腦海中清晰地描摹出白髮少年的模樣。
他與這位「五虎退」的相遇以及相處,簡直就像是志怪小說中才會出現的情節。
只可惜,他雖然送了五虎退一套衣服,卻沒有留給那個孩子試裝的時間。即使成品他也看過,五虎退的模樣也很清晰,現在能想起來的,仍然只有五虎退一開始出現在他面前時、穿著軍裝的瘦弱樣子。
現在想起來,竟然稍微有一點遺憾。
上杉謙信這樣模糊地想著,不知不覺已經輕聲道:「五虎退……」
他如今舌根發僵,說出來的話也含糊不清,聲音也輕到不行。守在外面的小姓原先一個激靈想要進來,但是算算時間,又覺得這大概是上杉謙信在夢中的囈語,也就繼續坐在門口,持刀守衛著帳篷。
但是,在上杉謙信這已經含糊的呼喚後,竟然真的有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是。我在這裡。」
上杉謙信猛地想要睜大眼睛,但是沒有等眼睛完全睜開,他的眼皮就已經疲乏無力。於是他乾脆就這么半闔上眼睛,聲音仍是虛軟、如浮在雲端的,以熟稔的語氣說道:「你來了啊。」
「是的。我……我沒能抵抗過自己的私心,還是想要來到您身邊。」五虎退的聲音很清楚,卻沒有驚動在門口的小姓,「因為您說了不願意再見我,所以我、我現在在帳篷外面。我不會擅自進來的!」
「……傻小子。」上杉謙信說道,「你會來這裡,是知道我會命隕於此嗎」
「是的……」
「果然如此。」上杉謙信輕飄飄地說道,「那麼你回到織田信長身邊後,生活的如何呢」
似乎是沒想到上杉謙信在這個時候還會詢問起他的近況,五虎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
「——信長公對我很好。明智先生也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兄長也到織田家了……這次也是他在一直照顧我。」
「有兄長嗎這對你來說也是好事。」上杉謙信說道,「不過也不能太依賴他……要做一個男子漢才行。」
這樣說著,他的呼吸猛地沉了下去,喉嚨間像是被什麼堵住一樣,一瞬間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景虎大人!」
「……我沒事。」好一會兒,上杉謙信才緩了過來,聲音比起剛才更沙啞了幾分,「你雖然誕生於世不過數年之間……但作為『刀劍』生存的日子應當要長上數十倍、數百倍吧」
「是、是這樣沒錯……」
「我的一生,在你的生活中,也只算是占據了片刻吧。」上杉謙信如此陳述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竟然隱隱帶著些笑意,「這麼一想,竟真是如幻夢一樣。」
「……」
「我之於你,你之於我,都猶如幻夢啊。」
從他這樣的形容中,五虎退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帶上了些許驚惶:「——請不要這麼說!景虎大人!!」
「四十九年一睡夢——」
「景虎大人!」
「一期榮華一杯酒。」
「請不要再說了!」
但是,不管五虎退是怎樣悲切地喊叫著,帳篷內的上杉謙信都從容的、不受影響地補完了最後兩句:「……生不知死亦不知,歲月只是如夢中。」
四十九年一睡夢,一期榮華一杯酒。生不知死亦不知,歲月只是如夢中。
這正是歷史上上杉謙信的辭世歌。
在帳內的武將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只能聽到孩子稚弱的哭聲:「你在哭嗎,退」
但是回應他的只有五虎退滿含哽咽的「景虎大人」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