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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奔的駿馬上,鶴丸國永眼帘微垂。
他纖長的白睫在白髮、白雪的映襯下恍若透明,只有投在眼瞼下方的陰影才能證明其存在,無端端讓他多出一種脆弱的美感。眼下冰雪未消,路徑旁落光葉子的樹木枝丫上都結著一層厚厚的冰晶,鶴丸國永從它們之間穿過,冰晶折射的微弱光芒也就不斷落在他的臉上,讓他因為收斂了表情而喜怒難辨的臉越發出塵。再加上他微微抿緊、缺了些血色的唇,一時間竟讓人分不出在山林間穿梭的到底是鶴一般的付喪神,還是趁著冬日外出的雪之子。
像是終於考慮清楚,鶴丸國永猛地抬起頭。
他的瞳孔是燦爛的金色,在那張素淡的臉孔上,這兩點金色就成了奪目又光輝的一筆,如晴空消融冰雪一樣,中和了鶴丸國永本身色調配出的冷感。緊接著,他露出一個眉飛色舞的笑,原本精緻到缺乏生氣的面孔頓時就鮮活起來。
「哎呀,之前時間太短都沒有辦法仔細去想——果然還是有問題的吧」
他自言自語道,饒是話語的內容帶著懊惱,聽上去也像是輕鬆隨意的笑罵。
「——一期一振和明智先生那邊。」
雖然一直以來都是在各種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但鶴丸國永畢竟不是什麼都能迅速掌握在手的智者。明智光秀那邊鬧出的動靜不大,但事情不算小,偏偏他與壓切長谷部要快點返回,以至於鶴丸國永並沒有足夠的時間用作思考。待到了目的地,又扯出給刀匠拔褉的事情,更是讓鶴丸國永沒有獨自思考的時間與空間。如今他驅使馬匹奔跑在無人行走的小路上,冬日的風風刀一般地刮在他露在外邊的脖頸與臉孔,冷卻了他因為徹夜不眠而發漲的大腦,也讓他終於能分出心神去考慮當時隱隱察覺出的不對。
鶴丸國永沒有參加軍議,自然不清楚那邊說出了怎樣的消息——如果他能夠留到軍議結束後,大概就不需要思考這麼久了。不過反過來說,如果他留到了軍議後,恐怕此刻又要背上新的難題,並且要被壓切長谷部悲憤之下反塞一口「藥研藤四郎」吧
不過,有關這次骨喰藤四郎透露的事,壓切長谷部之後必然會寫信送去丹波,這也就不存在什麼信息不對等的問題了。
眼下鶴丸國永考慮的是其他方面。
他不懷疑一期一振的品性,曾同為皇室御物,鶴丸國永與一期一振不說關係多好,也絕不是彼此之間沒有半點了解的類型。實際上,以一期一振嚴謹克制的個性,會同意和他一同前去捕捉時間溯行軍(並強制送信),這就已經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了,更不要說一期一振之後還盡心盡力地幫助明智光秀。
那個男人雖然溫柔,卻並不會為溫柔而讓出底線。雖然隱藏在了明智光秀的表現背後,但鶴丸國永也能夠確定,一期一振推動這些事情的發展,同樣是懷有目的的。
明智光秀的目的大抵是和「本能寺之變」「時間溯行軍的敵意」有關。但是一期一振呢
他是要藉由明智光秀之手去確定什麼嗎
「……怎麼說呢,稍微有點傷心吶。」
鶴丸國永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輕輕嘆出一口氣,臉上仍然維持著笑容。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是竟然瞞了大家這麼久。我好像沒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不過同為刀劍,還是多信任一下自己的同僚才好吧」
他這樣說著,拍了拍背後鼓鼓囊囊一大包的「藥研藤四郎」。
「……那麼這些就由一期代我去吃了!啊,還有近侍的職位也乾脆移交吧。」
——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要面臨怎樣遭遇的一期一振,突然打了個寒顫。
口氣輕快、叫人分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白髮太刀在接下來的趕路途中再也沒有多說話。經過多次隨軍的鍛鍊,他已經非常熟悉馬的習性,對自己的夜視範圍也已經瞭然於胸。沒有可以替換的馬匹,他很自然地在最合適的時間停下、從還沒有冒出草芽的泥土中掘出甜莖供馬匹補充體力,再抓緊時間趁著馬休憩的時候倚靠著它休息。在夜晚也只是帶著帽子、牽著馬慢慢行走在路上,不至於讓自己在夜晚的視力影響趕路。
靠著這樣的趕路方式,他至少節省了一半與壓切長谷部一同前去丹波時花費的時間。當他帶好了兜帽、躡手躡腳地從未關好的窗戶里爬進去的時候,沒有想到鶴丸國永會這麼快回來的一期一振果然正毫無防備地背對著窗坐在案幾邊,捏著一封早已拆開的信。
背後的角度至多能讓鶴丸國永看到一期一振小半個側臉。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鶴丸國永從一期一振緊抿的唇角里察覺到對方的緊張與猶疑。
完全沒有猶豫,鶴丸國永逐步接近了背對他的軍裝青年。白襪落在榻榻米上連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沒有發出,可見鶴丸國永在這方面上已經異常嫻熟。直至走到距離一期一振只有兩拳的距離,白髮金眸的太刀付喪神才猛然爆出一聲大喝:
「——哈!!嚇到了吧!」
一期一振:「……」
在剛剛一瞬間條件反射地將手中信件握成一團,猛地轉過頭來、還未來得及抽出本體的軍裝男士瞳孔明顯地一縮,表情是顯而易見的驚愕。他愣了好一會兒,才以無奈又好笑地口氣說道:「鶴丸先生,你回來了。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抱歉抱歉。不過能看到你剛剛的表情,也不枉我這麼辛苦趕路了。」鶴丸國永心滿意足地將帽子掀下去,唇角微翹,「那,一期你手中拿著的信,介意給我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