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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盤皆輸。
因為他若得勝絕不會讓羽柴秀吉活下去,所以,羽柴秀吉也絕不會讓他活下去。
想到這裡,柴田勝家反而笑了起來。他被人稱為「鬼柴田」,此刻笑起來也是猙獰狂傲的,幾乎讓人不敢直視。在北之莊城僅剩的家臣們沉默的凝視下,他大笑著砸碎酒碗,厲聲道:「那就到此為止吧!我這一生、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向世人敘說的!!至於你們——」
他的口吻倏爾溫和了下來。
「……儘管去向羽柴秀吉投降吧。我註定要死在這裡,但你們尚且都沒有到我的年紀、也都是我愛惜的下屬。不必再陪我了。」
這些沉默的下屬們,也像是早就做好打算了一樣,異口同聲道:「願為您赴死!願隨您而去!」
「……這樣啊。」柴田勝家笑道,「那就來吧!和我一起去往黃泉吧!!」
他沒有再勸自己這群忠心的家臣,只是吩咐他們準備好最後一次宴席。明明是如此悲痛慘烈的結局,仿佛也因為這個最後的酒宴多了一絲令人期待的色彩,荒謬到幾乎讓人覺得可笑。分配完最後的任務後,柴田勝家走出了召開最後一次軍議的房間大門,瞬間,就有女性清脆悅耳到宛如珠落玉盤的聲音穿破了空氣,傳到他的耳邊。
「不許哭!茶茶、初、江,你們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是阿市。
他不由得往那邊走去。小女孩以哭泣的聲音混著零碎的音節回答著母親嚴厲的問話:「我們是、淺井和織田……的女兒……」
「正是如此,江。」阿市說道,「你們身上流著淺井和織田的血脈,不管在什麼時候,這一點都不會改變!所以!之後是寄人籬下也好、顛沛流離也好,都儘管為此感到驕傲!」
要說年齡的話,阿市也早已不是少女了。但是她依然保留著少女才有的天真活躍,清麗如蓮花的臉龐也沒有絲毫瑕疵,和女兒們相處比起母女更像玩伴。那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完全是三郎的翻版,明明淺井家早已毀滅,織田現在也肉眼可見地搖搖欲墜,她的話卻仍然底氣十足,好似這是什麼世間真理一樣。
說完這句話後,她的目光也沒有溫柔下來,只是掃視著自己的女兒們。
「——然後,就這樣,作為我和長政大人的孩子活下去吧。」
冷艷而純潔的織田家公主,就像是被琉璃封住的花,像不會染上情愛塵埃的天女。在回歸織田家的這些年裡,她從未提過淺井長政的名字,就像是嫁出去之前一樣將兄長當成最重要的人,我行我素地帶著女兒們在城裡四處亂逛,也從不在意自己的相貌是否會引來別人愛慕、甚至不在意容貌本身。但是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後……那種、與世界的隔膜也好像有了微妙地變化,卻又很快消弭於無形,出現在女孩們面前的仍然是那個玩伴氣息要大於母親的人。
仍然還是女童模樣,但容貌已經漸漸往少女方向轉變,呈現出與兩個姐姐不相上下的美貌的淺井江不舍地抓著母親的裙子,抽泣道:「但是、母親大人……您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最為年長、也更加理解現在的局勢,但思維論起天馬行空來簡直和阿市一模一樣的茶茶也趁機抱住了阿市的手臂,慫恿妹妹們一起動手:「我們一起把母親拉到城外去!」
這樣天真又嬌憨的舉動才是真的讓柴田勝家一陣恍惚,仿佛回到了羽柴秀吉兵臨城下之前、不,是更久之前,去安土城向三郎匯報然後看著三個女童和森姓的小姓們在廊上打鬧的日子,心裡竟然有一種奇異地被撫慰的感覺。
但阿市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因為經常和女兒們玩鬧在一起,她推開茶茶的動作堪稱熟練迅捷。女子的眉目間依舊十分冷淡,是和柴田勝家熟悉的那位主公一模一樣的、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動搖的態度。她將三個女兒推給侍女,最後只這樣說道:
「我有我要去做的事。」
然後就只留給了女兒們一個沒有回頭的背影。
柴田勝家看著阿市繞過拐角,站到自己面前,頓時有些心情複雜:「您可以和茶茶她們一起離開的。羽柴秀吉是個貪圖名譽的人,明面上是不會對主公的妹妹下毒手的,再不濟也不過……」
也不過是再嫁了。
「柴田先生別這樣說。」阿市隨意地擺了擺手,神情從容篤定,「我在回到織田家之後,就只是打算看著兄長大人怎樣走下去。我不會像嫂嫂一樣抱著虛無縹緲的幻想,所以,現在我也沒有繼續活著的理由了。」
柴田勝家只覺得心微妙地顫動了一下,不確定地反問道:「你是也想要……和我共赴黃泉嗎」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仿佛與阿市記憶中的某個影子重疊了。
清麗如蓮花的女子目光難得有些浮動,她垂下眸,說出了當時想要說、卻沒有來得及說的話:「——我可以自我了結。」
柴田勝家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忽地笑了起來:「你是我主公的妹妹、是織田家的公主,哪用親自動手!既然你已經做好準備,就由我來吧。」
「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我必定不會讓你感受到痛苦。」
……
……
最後的酒宴終是開席。
貌美絕倫、清麗至極的女子俯趴在桌上,眼瞼半闔,仿佛還在恬睡之中。那些艷麗的、杜鵑花一般的血跡靜靜地在她的衣服上盛開,她失血的肌膚仍然白皙光潤,泛著珍珠一樣的色澤,頭髮黑如鴉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