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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是因為他太過聰明, 才能意識到在軍議剛剛結束的這個時機才是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時間。三郎在織田家積威甚重, 這次的將領又都不是泛泛之輩,沒有人會在三郎已經明確下達了命令的時候折返, 四周因為剛剛開展過軍議的原因無人偷聽、即使是足輕也不會這麼快就靠近,可以說,能知道他剛剛說過的話的只有明智光秀,以及仍坐在主位上的三郎了。
能選在這樣的時機里當著三郎的面對他說這種話, 竹中半兵衛顯然並不是抓住了明智光秀的把柄而要向三郎邀功——先別說竹中半兵衛根本就不是那種權力欲重的人,光是他眼下這種篤定的態度就說明了他並不覺得三郎會因此怪罪明智光秀。
從這方面來看,竹中半兵衛說不定是最信任這兩人之間友誼的人。
只是在聽到竹中半兵衛平靜到略顯冷淡的聲音的時候,明智光秀的雙眼就已經控制不住地瞪大, 即使有面巾遮擋住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得冷冽的目光卻是難以掩飾的。竹中半兵衛雖然頭腦聰明,但並不是單純的文人,無論是在齋藤龍興還是在羽柴秀吉手下,都有領兵作戰的時候,對於明智光秀帶著殺氣的視線自然不會毫無所覺。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明智光秀一眼,幽深的黑眸就如平靜的湖水一般,卻讓明智光秀頓生一種被看穿的錯覺。蒙面的青年蹙著眉, 以少見的狼狽模樣扭頭避開, 再開口時已經變得十分鎮定, 連先前銳利的目光也重新收斂成了平時的溫良模樣。
「竹中先生何出此言」
最初的驚詫過去後, 明智光秀自知剛剛的失態已經被竹中半兵衛看破, 也就不打算再做無謂的遮掩。他口中說的仍然是油滑的問句,但是已經對彼此心思心知肚明的兩個聰明人來說,已經是一種坦然的承認了。
「我早就和明智先生說過了。」竹中半兵衛抬起手,朝著明智光秀唯一露出來的雙眼虛虛一指,「你的眉眼與聲音,都和殿下十分相似。」
這句話在1569年的時候,明智光秀就已經聽聞過了——這甚至是少有的能讓他在時隔幾年後回想起來仍覺背後發涼的話。而竹中半兵衛先說了織田信孝後,再提起這件事,裡面的意思也已經不是當年那麼淺顯的了。
能與織田信孝有關係的事情太多了。織田信孝是在三郎的授意下改姓織田,對外也宣稱是三郎的血脈,因為主要是由明智光秀負責這件事,說是兩個人由此建立聯繫也無可厚非,區別只在於這個關係到底敏不敏感,會不會撥亂織田家相對來說平穩的後宅。明智光秀的一時失態,也是因為織田信孝對他而言到底不是陌生的存在。
應該說三郎的所有子嗣里,除了織田信忠外,與明智光秀關係都不一般。
但此時竹中半兵衛特地提出「聲音和相貌相似」,這就不是單純地懷疑信孝與明智光秀有什麼私下的聯繫了。一致的相貌是絕無可能讓他說出「和織田信孝有關係」這種話的——竹中半兵衛會這麼說並不是在質疑織田信孝的血統有誤……而是在質疑明智光秀。
這幾乎是在直指明智光秀的真實身份——「真正的織田信長」這一身份!
一瞬間,明智光秀是真的動了殺意。
他不動聲色地直起上半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逼人,猶如擦亮的刀鋒。他的手和竹中半兵衛的一樣骨節分明,並沒有多少長年握著刀柄被磨出來的繭子,身體因為長年病弱也不比對方更加健壯。但有過被時間溯行軍追殺的危機又有過刀劍付喪神似乎不全效忠於三郎的憂患,即使身體並不適應劍術的練習,明智光秀為了以防萬一苦練過幾日。眼下竹中半兵衛和他還不到兩步的距離,恰在他的攻擊範圍,對方的手在剛剛一指後又自然地環在了胸前,正是難以即刻做出反應的姿態。
他仍記得竹中半兵衛僅靠十六人就奪下稻葉山城的絕佳才能,此刻對方難得回岐阜卻仍能察覺他的真實身份也驗證了這份能力,但這不妨礙明智光秀的手悄無聲息地下滑,落在腰間刀劍的柄上,漸漸握緊。刀柄上粗糙的柄卷摩擦著掌心的肌膚,讓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想要做什麼。
要葬送這樣一個人才,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但比起三郎和他的真正身份,比起三郎日後的政治道路,這點犧牲也能算得上一句微乎其微,甚至之後善後可能引起來的麻煩也已經不值一提。
「竹中先生。」明智光秀客氣地稱呼道,口吻因為準備做的事而不可避免的顯得冷硬,「您大約是看錯了。」
刀鋒沿著鯉口滑出,因為明智光秀在劍術上的資質駑鈍,出鞘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多出了細碎的響聲。他被籠手牢牢捆住的袖子起不到半點遮擋的作用,外面天色正好,光隔著帳子也將裡面照的十分亮堂,以至於刀鋒越發地閃亮,第一眼就能吸引到他人的注目。三郎坐在上首並沒有聽出他們兩個在打什麼機鋒——對織田家的家督而言,他們談論的分明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也因為角度問題看不到明智光秀的動作,只覺得對方的身形格外挺拔,像是蓄勢待發。
在尾音落地的瞬間,明智光秀驟然拔刀出鞘!
刀身完全脫離了被插在腰間的鞘,又急又快劃出一個新月般的弧度,竟然是直往竹中半兵衛的頸部扎去!以明智光秀這樣的病弱身軀,竟然也能爆發出這樣的力度與速度,空氣像是被撕裂了一樣,沿著刀鋒迸出呼呼的風聲,只在一瞬間,刀就已經逼近了竹中半兵衛,要將他的整個頸部切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