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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開春,上班八天,俺鬧小病了。當時家裡四個孩子,兩個老人,就丈夫一個人上班,實在困難。這個臨時工指標,丈夫人托人臉托臉弄來的,不能瞎了。
有一天,俺把早飯做好,他們吃飯的時候,俺看見飯就想吐,躺著去了。該上班了,俺起來喝一杯水就去裝窯。中午下班回家,婆婆把飯做好了,俺一打開鍋蓋,還是想吐。他們吃飯的時候,俺躺著。想想下午還得幹活兒,俺到菜園裡摘了兩根小黃瓜。吃了兩根小黃瓜,喝了一碗水,又幹了一下午。
活兒累,出汗多,總得喝水。很多人問:「你咋的了?」
俺說感冒了,不敢說懷孕。後來俺瘦得皮包骨,婆婆怕俺不能幹了,知道俺能喝點兒粥,做飯都做點兒粥。就一樣東西,俺咋吃也不吐,可俺吃不著——饅頭。上有老,下有小,有好吃的也輪不到俺。
人家鬧小病就幾天,俺鬧小病八個月才能好。裝上干坯,車子一千多斤,幸虧車把上釘著一個三寸寬的帶子。俺吃不下飯,身上沒勁兒,推車的時候用肚子頂著帶子往前推。從懷孕就用肚子推,推了六個多月,也沒流產,這孩子真結實。
十一月份,成品車間停產了,俺到城裡想買點兒菜。從磚瓦廠到城裡來回十七里,走著去的。剛到四道街,碰見一個賣饅頭車子,上面熱氣騰騰,饅頭好像剛出鍋,那味兒聞著真香。俺跟著饅頭車子走了好遠,這車饅頭好像往哪個單位送,沒停。俺真想讓它多停一會兒,多聞一會兒多好呀。
俺也想買幾個饅頭,把兜翻個遍,就一斤糧票,一斤糧票能買五個饅頭。俺對自己說:「你再饞,也不能老不吃小不吃,自己偷買饅頭吃。」想到這兒,該買的東西買完就回家了。
一九七○正月十五,生下二閨女。看看孩子啥都不少,俺很高興。婆婆不願意要閨女,她氣壞了。
鄰居在門口問:「大娘,你添孫女了?」
她咬著牙根說:「又生個小死妮子。」
正月里,天還冷,爐子冒煙,屋裡也沒點爐子。
第三天早晨,俺想吃口熱飯再起來做飯,婆婆坐起來就罵:「俺該伺候你們這些驢屌日的?」
公公罵她:「你真不是人,小孩子生完孩子才兩天。」
俺說:「別吵了,俺做飯。」
俺這邊起來,婆婆那邊就沒事了。做飯的時候,老廣哥去了,他說:「你不要命了?屋裡冷這樣,咋不點爐子?」
俺說:「爐子冒煙。」
屋裡冷這樣,月子裡俺也沒坐下病。
離俺家不遠,有塊土豆地。有一天下夜班回家,土豆地里有大鵝的叫聲。回到家,看丈夫睡得正香,俺叫醒他,說:「你起來,咱去找大鵝唄。」
他說:「半夜三更的,到哪裡找大鵝?」
聽俺說完,丈夫說:「俺下夜班回來,還看見過兩隻小白兔哩。那不是小白兔,也不是大鵝。」
「那是啥?」
「是邪氣。」
「哪來的邪氣?」
丈夫說:「聽當地老人講,從前死刑,就在那地方砍頭。」
俺還是上夜班,跟俺一個班的都走著回家,就俺一個人騎車子。離那個路口還有半里地,俺就害怕了。正害怕的時候,聽見身後突突突響。這天有月亮,俺回頭看,車梯子上有個黑色大簸箕跟著。自行車沒閘,想停停不下來。俺不蹬車子,車子跑得更快。車子沒有瓦蓋,俺用腳擋著前車軲轆,車子走得慢了。俺想:不等到家,俺就得嚇死。豁出來了,不管是啥,跟它干。下了自行車,俺朝後踢一腳,是俺的黑布衫。
這事很怪,工具兜這麼緊,俺的衣服不該出來,也不該掛在車梯子兩邊。以後,再不敢一個人走這條路。上夜班的時候,俺跟她們一起走著回家。
俺當了二十多年家屬工,家裡養奶牛才不幹了。老年人湊到一堆兒話多,都愛打聽:你在哪兒退休?退休金多少錢?俺說:「俺沒有退休金,俺是家屬工。」
俺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一點兒收入都沒有,全指著兒女。前幾年,磚瓦廠留守的人通知,說要給家屬工開工資。還真給了,原來一個月四五百,現在七八百,俺也有退休金了。
批鬥
一九六六年冬天,大窯沒活兒了,俺去瓦車間抱泥條。一塊泥條五斤,五個一摞,就是二十五斤。那邊機器出泥條,俺和張秀芝往案子上送,機器出多快,俺倆就得抱多快。這邊也有個機器出瓦,抱過來的泥條,一會兒就變成泥瓦了。
俺知道張秀芝懷孕了,她不敢說,要是廠里知道了,就攆回家去。往案子上摞泥條的時候,怕她抻著,俺讓她摞在下邊,俺摞到上邊。俺兩個月沒來月經,也沒鬧小病,以為得了婦科病。以往懷孕,一個多月不來月經,就鬧小病了。丈夫說:「有病得去看。」俺去看病,大夫說俺懷孕了,沒病。丈夫到廠里說俺懷孕了,第二天,人家就把俺攆回家。
回家不到半個月,廠里又找俺回去,說是「文化大革命」來了,不許辭臨時工。這回讓俺到瓦車間拉門帘。瓦車間的乾燥室,門口有個棉布帘子,為的是保暖。送瓦的車子來了,俺一拉繩子,帘子上去了。車子進屋了,俺一放手,帘子就下來了。這是磚瓦廠最好的活兒了。
廠里最先批鬥的是張廠長,他叫張仁,造反派說他是當權派。白天批鬥完,黑天也不叫回家。廠里有幾個造反派是單身,住在廠里,晚上他們繼續批鬥。張廠長四夜沒回家,媳婦在家惦記得白天吃不下飯,夜裡睡不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