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丁哥家連生三個女兒後生了個男孩,那孩子長得虎頭虎腦,頭髮有點兒黃,誰見了都喜歡,已經八歲了。
這哥倆總在一起玩,都發高燒,要出疹子。劉嫂和丁嫂打回一缸開水,放了些餅乾,跟他倆說:「渴了就喝水,餓了吃餅乾。」
她倆上班走了。那時候窮,她們跟俺一樣跑盲流跑過來的,都想多掙點兒錢。這小哥倆就躺在地鋪上,過堂風呼呼的,等他們想喝水,大概水也涼了。孩子病重,送醫院晚了。才八九天,兩個孩子都死了。
兒子一高燒,俺就請假不上班,縫了個布帳子吊起來擋風,把孩子放在裡面。不管白天黑夜,兒子想喝水,俺就點著三根葦子,把茶缸里的涼開水燒熱再給孩子喝。
兒子睡著了,俺到那邊屋裡去看左嫂的孩子,想看看疹子出來沒有。俺一看,孩子嘴唇和眼圈都黑了,左嫂還忙著給人家加工鞋底子呢。
俺急了,抓過鞋底子扔到地上,說:「左嫂,你兒子病重了,快把左哥找回來去醫院。」
下午兩點多三個人去的,四點多就夫妻倆回來,孩子死了。左嫂家兩個女孩大,這個小兒子才五歲,在老家爺爺奶奶看這個孫子就像一塊寶。
左嫂哭訴:「我的兒啊,我咋去見你爺爺奶奶啊?」
小老於家更慘,五天死了姐倆,姐姐四歲,妹妹兩歲。孩子媽媽啥也沒幹,孩子出疹子發高燒,她就給孩子涼開水喝。孩子沒了,兩口子整天哭,不吃不喝,也不上班,挨到開工資的時候,領了工資就走了。
大老於家女兒四歲,從高燒到死就八天,於大嫂哭得死去活來。他們在山東老家的時候,大女兒病了,送到醫院沒查出啥病來就死了,於大嫂在家天天哭。他們逃到東北,想換換環境,趕上出疹子,二女兒也沒了。
於大哥勸於大嫂:「咱倆今後都別哭了,咱就是這個命了,跑得慢了被狼咬,跑得快了攆上狼。」
他們在老家都有工作,又回去了。
家屬宿舍十三個出疹子的孩子,就剩下俺兒子,跟那些孩子比,他又瘦又小。這次疹子毒氣很大,十多天以後疹子下去,他全身都像紫茄子皮,像個小黑鬼,後來脫去一層皮,才變過來像孩子樣了。可憐那十二個孩子死得苦,要是當時有個家,有個暖瓶,哪怕啥都沒有,家屬宿舍有門窗,可能他們都能活到今天。
大宿舍
一九六○年六月二號,俺們都搬到大宿舍住。大宿舍是新蓋的土房,十間,東頭一個門,西頭一個門,兩邊是對面炕,中間有個兩米寬的過道。
俺家住的是南炕,靠著東門第一家,三口人也就一米五左右寬的地方。晚上平躺著睡下,要是側身睡會兒,再想平躺就難了,旁邊的人早把這點兒地方占了。南北炕上都住了二十多家,少的三口人,多的六口人,一家挨著一家。
磚廠新來了幹活兒的人,還都往這兒安排,安排住處的人跟俺們說:「將就將就,擠一擠就有地方了。」
宿舍里沒有電,沒有燈。睡覺的時候,男人挨著男人,女人挨著女人,中間是孩子。剛住下那些天,天天都有起夜回來找不到住處的,他們大都住在中間,男的多,女的少。
有的站在地上喊也不敢喊,摸也不敢摸,實在憋不住了,小聲喊妻子或丈夫的名字:「你在哪兒?」
對方說:「我在這兒。」
這才應聲找回去。
有的男人習慣往回摸,摸到別人妻子的頭,脾氣好的女人小聲說:「錯了。」
脾氣不好的女人被摸醒了,嗷的一聲喊:「流氓!」
有個男人起夜回來,一摸有空,以為是自己家就上炕躺下了。這家男人起夜回來,一摸有個人就問:「誰啊?」
那個人急忙下地,往自己的家找,這家女人坐起來破口大罵。這樣的事,第二天都被廠子裡的人當成笑話講。好在,挨罵的是誰,罵人的是誰,誰都不知道,只有他們自己心知肚明。十多天以後,宿舍還是沒燈,可再沒人走錯地方了。
大宿舍住著兩百來口人,南腔北調,有山東人、河北人、河南人,也有遼寧人、安徽人。有乾淨的,有窩囊的,有吸菸的,也有隨地吐痰的,一進門臭腳丫子味兒很大。走到十間房中間,啥味兒都有,就是沒好味兒。
有一家孩子得了百日咳,咳起來沒完,全宿舍的人都睡不好。還有六七個人呼嚕聲特別大,這屋裡好像有六七台大風箱一夜一夜地響,俺開始睡不著,困得很就能睡著了。
俺靠門住,又涼快,又方便,空氣也好。後來他們起夜出門就尿,尿得門口騷烘烘的。出去進來的人不斷,門總響,俺三口人就換個方向頭朝里睡了。
在宿舍住了半個月,俺也不認識幾個人。白天去上班,吃飯去食堂,晚上回來累得就想睡。有的說自己的錢丟了,還有丟布票的,俺沒丟過。
大宿舍的房後有一條土道,道那邊是一片玉米地,是當地生產隊的。有幾個膽子大的,偷幾穗玉米燒著吃了,後來大伙兒都去偷,誰也不管誰。
廠里有個老何頭,專門管這事,他一天三遍到大宿舍來查,說查到玉米就罰錢。半截地的玉米都偷沒了,老何頭也沒抓著誰。宿舍有十來個炕洞,誰偷了都直接放進炕洞,燒炕的時候就把玉米燒熟了。
那時候口糧少,男人一個月給三十七斤糧票,幹活兒的女人給三十斤,活兒累,不偷點兒東西吃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