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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隊長跟前,大隊長問:「你偷苞米了?」
俺說:「俺偷了,俺是餓的。年前婆婆就捎信兒說要來東北,他們在山東都快餓死了,俺坐月子都沒吃幾回淨玉米面乾糧,就喝些甜菜葉子粥、白菜葉子粥。俺省出來一百五十斤糧食,一家六口早吃沒了。丈夫一個人上班,一個月才開四十多塊錢。俺也知道,沒有比偷更可恥的,可要是這二十斤玉米粒摻上草籽磨成面,俺六口人能少餓幾頓。」
大隊長說:「你坐下歇歇,歇歇就回去吧,再往後別偷了。」
俺說:「再往後,餓死也不能給大隊長添麻煩。」
大隊長說:「快走吧,你還有孩子。」
俺回到家,婆婆看見俺就哭。俺問:「娘你哭啥?」
她哭著問:「你到大隊,他們打你了嗎?」
俺說:「沒有。」
婆婆本來愛罵人,這回她連罵了六七天:「你死在溝里,把俺拉到壕里,沒一點兒好心眼子,死不出好死來!」
罵得左嫂天天在炕上蒙頭哭,俺咋勸她都不聽。實在聽不下去了,俺嚇唬她:「你再罵,俺就走。」
婆婆說:「你走吧,咱各回各的家。」
俺說:「俺沒家,俺身上有錢有糧票,走到哪兒,哪兒是家。」
這才把她嚇住了。
有時候想想挺可笑,在關里,俺偷青偷了十來回,一次也沒抓住俺。到了東北,俺一個玉米粒子沒偷,倒頂了個偷名。
購票證
現在想出趟門抬腿就走,一九六○年的時候可費勁了。那時候,想上東北,得要兩邊公安局的證明,有了兩邊公安局的證明,車站才給購票證,有了購票證才能買到火車票。
連著幾年山東歉收,要是隨便往外走,山東人就走光了,沒人種地了。很多山東人逃到關外不敢回家,怕回家以後出不去,餓死在家裡。丈夫在關外找到活兒,幹了一年多,說回家就回家了,說要死咱也死在一塊。回家以後,他跟俺說:「咱不能等著餓死,還得去東北。」
一九六○年三月,俺們從龍固集搭汽車到了濟寧火車站,身上啥證明都沒有。天都黑了,候車室燈光很暗,丈夫坐在那兒想辦法。
半夜十二點左右,候車室東邊的人都站起來了。俺們在西邊,丈夫說他去看看,回來說是查證明的。
查證明的人越來越近,問一個人:「你上哪兒去?」
「上東北。」『
他就說:「跟我走。」
又問一個:「你上哪兒去?」
「黑龍江。」
他還說:「跟我走。」
丈夫說:「問咱的時候你別說話。」
俺點頭答應。
人家問到俺:「你上哪兒去?」
丈夫說:「俺到十里舖,回家天黑,天亮了就走。」
十里舖離濟寧不遠,人家就信了。當時候車室里得有一百多人,都要去關外,沒有證明的給關在一個大屋子裡了。他們查完證明,候車室里就剩下十來個人。
早晨,丈夫去找證明,問問這個再問問那個:「你的證明多口人不?」像個要飯的,低三下四。
俺很心疼,說:「咱不找證明了,咱回家吧。」
丈夫說:「再等等。」
下午,一個農民拿著兩邊公安局的證明來到候車室,人家光給蓋了個章,沒給購票證,那個老實的農民汗都出來了。
丈夫問他咋回事,他說:「他不給俺購票證,光給蓋了個章,你認字,給俺看看。」
丈夫說:「這個章是『此證作廢』。」
丈夫拿著那個證明看了半天,跟那個農民說:「俺拿你的證明試試中不?俺給你一斤糧票兩元錢,你先去吃飯,俺去要購票證。這張證明上是三口人,要出來一張購票證歸你,要出來兩張咱一人一張,要出來三張俺要兩張。」
農民大哥說:「行行行,太好了。」
丈夫帶著很生氣的樣子去敲門,咣咣咣,有個人問:「你找誰啊?」
丈夫打開證明叫那個人看:「俺的證明差哪兒了?你給俺說說!」
那個人啥都沒說,給了三張購票證。農民大哥回來,拿著他的購票證高興地離開了。俺們有了購票證,就買了去哈爾濱的火車票,吃著從家裡帶來的黑鍋餅,坐了兩天三夜火車到了黑龍江。
現在想想,用購票證控制人口外流,也是沒辦法的事。
出疹子
一九六○年四月,俺家三口來到黑龍江省安達市房產處磚廠,接待俺的把俺送到家屬宿舍。這是五間新蓋的土平房,門窗都沒上,屋兩邊地上鋪了一些草,行李一鋪就是地鋪,中間是過道。宿舍里已經住了十幾家人,俺住在東邊窗口下,對著門口。接待俺的送來這個月的糧票,說到月就開支,俺兩口子可知足了。
俺剛開了一個月工資,兒子就病了。臨來俺娘對俺說:外孫還沒出疹子,得記住出疹子症狀,高燒,咳嗽,拉肚,肚子疼,流鼻涕,打噴嚏,嗓子干,眼淚汪汪。孩子出了疹子怕風,不能吃涼的,涼開水也不能喝。要是屋裡熱乎,多喝熱乎水,總有點兒汗更好。
俺這屋七個孩子出疹子,另一個屋六個。娘囑咐俺的話,俺一字不落都告訴那些媽媽了。她們都比俺大,假裝沒聽見,誰也不信俺的。
劉哥他們年輕的時候不生,老了老了,生下一個女兒,又生了一個兒子,親戚朋友都跟著高興,那年孩子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