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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思跟大哥幹了五六年,他媳婦就在家等著,等他回心轉意。全國快解放的時候,法思跟隊伍去了台灣。
聽說法思去了台灣,娘家和婆家都勸他媳婦改嫁,媳婦說:「他再晚十年回來,俺也等他。」
她娘說:「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了,法思是國民黨,去台灣的那些人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婆家嫂子說:「你也沒有個孩子,還有啥盼頭。」法思媳婦改嫁了。
一九八八年秋天,法思和二哥從台灣回來,打聽他媳婦的下落,可能想給她點兒錢。一打聽,人早不在了。法思就回來這一回,他在台灣也一直單身,後來死在台灣。
廣平最喜歡的是大兒子法玉。法玉會做買賣,總想著掙錢。他開過染坊,給人家染布賺錢。還開過暖房,孵小雞賣。後來兵荒馬亂做不了生意,法玉跟二哥當了還鄉團。還鄉團被八路軍打散,法玉去了山西,二哥去了濟南。
二哥在濟南參加了解放軍,他當過還鄉團的事讓人告發,爹也受到牽連。上級打算把二哥送到巨野縣,再讓巨野縣送到區政府槍斃。
那時候,法立也在濟南,解放濟南也有他的功勞。知道了二哥的事,他跟上級要求押送二哥,說想借這個機會回家看看老爹和媳婦,上級同意了。那時候巨野縣不通火車,火車就通到濟寧,一起押送二哥和爹的還有一個人,四個人上了去濟寧的火車。
半夜,火車還有兩站到濟寧。法立看那個人睡著了,拿出自己的水果刀,割斷二哥身上的繩子,二哥從窗戶跳下去。過了一會兒,爹看見法立也跳下去。法立的頭摔壞了,聽說流了不少血,昏迷過去。法立醒過來後,受盡千辛萬苦回到百時屯。
他家人都問:「法立,你這是咋了?」
法立啥都不說。
法立救了二哥的命,毀了自己的一生。好在政府沒追究他,他在百時屯種了一輩子地。
俺家人跟他打聽跳火車前後的事,他總是繞開,一字不提。他平時說話挺正常,就是眼神發怔,直勾勾的。
有一回俺大哥問:「法立,你的思想壞了吧?」
法立說:「俺的肉體壞了,俺的思想沒壞。」
法玉在山西隱藏了幾年,被人告發抓回來,押到巨野縣監獄。龐廣平知道兒子活不成了,放聲大哭。法玉媳婦和兩個孩子也大哭。
龐家去了很多人,都勸:「別哭了,再哭也沒用。還是打發個人到城裡看看,法玉缺啥給送啥,再看看用不用送飯。」這才把他們勸住了。
廣平是個很剛強的人,這次挺不起來了。法玉被槍斃後,他也沒活幾年,跟著走了。
廣平一共有五個兒子,二兒子有病,死得早,小五子是後續的媳婦生的,活到四十多歲。活得最長的是法立。二○一一年俺回老家,聽說政府給他開工資了,開多少錢,俺不知道。
要是現在還活著,他快九十歲了。
金孩家的事
百時屯有家姓時的,男的小名叫金孩,兩口子為人善良,過得富有。他們生了三個男孩,生下來都好好的,活到三歲就像個肉布袋,四五歲就死了。莊上的人說,金孩媳婦的奶不行,化骨頭。
過了幾年,金孩家又生個男孩,這回他家雇了個奶娘,吃了奶娘三年奶,是個健康聰明的孩子。金孩兩口子長得都好看,這孩子也俊,兩口子過日子更起勁了。
金孩家三間堂屋是磚瓦房,東西屋底下九行磚,房頂是瓦,中間是土牆,山東人管這叫「穿靴戴帽」的瓦房。他家的磚院套很高,大門是厚木板做的,有木門插,中間還有「腰穿」,結實得很。
沒想到鬍子還是翻進院子,把孩子抱走了。他家院外有棵大榆樹,院裡也有棵大榆樹,兩棵樹離牆都一米多遠。金孩說,半夜裡鬍子從院外的樹上去,從院裡的樹下去,進去幾個人打開大門。兩口子驚醒了又哭又喊:「你要啥俺給你啥,別把俺孩子抱走!」鬍子聽都不聽,把孩子給抱走了。
半夜裡,金孩兩口子挨家敲門,磕頭作揖求大家幫著找孩子。天亮的時候,百時屯四五百人來到金孩家門口。有人說,頭天晚上看見陳莊的「機關槍」,他上咱莊來了。「機關槍」是外號,他就是鬍子,不知從哪兒弄了個機關槍,經常抱著機關槍四處做壞事。大家說,指定是他幹的。
百時屯四五百人到了陳莊,都拿著傢伙什,有拿木棍的,有拿鐵叉鐵鍬的,從四外向里包圍,挨家挨戶找孩子,陳莊翻個遍也沒翻出孩子。大家想抓「機關槍」,「機關槍」從院裡出來,兩手抱著機關槍,背靠著牆。四五百人手裡的傢伙什趕不上一挺機關槍,誰都不敢動他,眼睜睜看著他跑了,就把「機關槍」他娘抓走,還把「機關槍」的很多鄰居整到百時屯。
那年俺五歲,愛蓮六歲,俺倆手拉著手跟著大人往金孩家走,他家院裡人很多,院裡院外都是來看「機關槍」他娘的。很多人一看人多,進不去院子就走了。
愛蓮對俺說:「姑奶奶,俺在前面走,你可跟著俺,拽住俺衣裳。」
愛蓮彎著小腰在前面鑽,俺也學她彎著腰,拽著她衣裳緊緊跟上,俺倆鑽到最前面。
俺抬頭一看嚇得想往回跑,叫愛蓮一把把俺抓住,她說:「別怕,俺抱著你。」她的兩個小手從後面伸過來抱著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