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宋嫂說:「小妹,你在月子裡得吃點兒好的,你吃那麼多菜葉子,吃壞了身子是一輩子的事。」
俺說:「沒事,天老爺照顧好心人。」
俺的奶好,坐這個月子,娘兒倆都吃得白胖。
大兒子比二兒子大六歲,因為在山東挨餓,俺四年沒來月經。到東北吃飽了,三個月就來了月經,有了二兒子。二兒子出生三天,身上一個布絲都沒有。廠子裡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溫熱了,把他放到沙土裡頭,上面蓋著他哥哥的舊衣服。尿了,就把尿濕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樣。窮人家的孩子好活,吃足了奶就不哭,沒耽誤俺幹活兒。
保國三屯西北的鹼土能熬大牙子鹼,打開鹼坨上面的那層薄蒙(純鹼熬好以後,上面會有一層薄皮,底下是鹼牙子。這層皮叫「蒙子」),裡面的牙子像一個個大蒜瓣擠在一起;正北的鹼土出小牙子鹼,那些牙子越往上越尖;東北的鹼土熬出來的是葡萄牙子鹼,那些牙子像透明的小葡萄堆在一處。這一坨坨鹼看著都好看,不知道為啥,買鹼的都愛買大牙子鹼。
跟兒女講當年,他們問俺:「坐月子咋還拼命干?」
俺那時就想:寧可累死在東北,不能窮死在東北。窮,叫人家看不起。
鬧黃皮子
到了黑龍江,俺能吃飽飯了,白天跟兩個嫂子有說有笑挺好的。可到了晚上俺就想家,最想家裡的娘,有時候想得厲害睡不著覺。
有天晚上丈夫上夜班,俺想娘睡不著覺,起來在油燈下做針線活兒,心裡一陣陣難受,想吐。俺自言自語說睡覺,坐在炕沿上解扣。脫上衣的時候,不知為啥身子向後猛折過去,頭緊跟著沖地。俺喊:「俺有病了。」
南炕兩家哥哥急忙下地光著腳來周(周:托起,抬起)俺。
俺說:「俺沒病,不知道啥神啥鬼鬧,你們罵罵,俺就好了。」
左嫂膽小,嚇得直哆嗦。
宋嫂罵:「操你媽的,你是個什麼東西?快走!你要不走,你就得死這兒!」
宋嫂罵完,俺就好了,可宋嫂說難受,想吐。宋嫂沒吐,她突然咯咯咯大笑,笑得嚇人,像雞叫一樣。笑夠了又唱起她那河南豫劇,唱夠了就說,胡言亂語。宋哥著急,找出針扎她,扎了好一陣,沒用。
鬧到天亮,宋嫂不鬧了,臉蠟黃,說:「俺一點兒勁兒都沒了。」
那個屯子當時有三四十戶人家,一家一戶的住得分散,俺住的地方靠東,在屯子最北邊。白天問鄰居咋回事,鄰居說:「這是鬧黃皮子,屯子裡經常鬧黃皮子。」
她還說:「這屋裡吊死過一個老頭,他死了以後,屋裡好幾年沒住人,黃皮子八成在這兒做窩了。你們來了,人家得搬家另住,不鬧你們鬧誰?」
從那天起,這屋裡晚上天天鬧,大人的頭嗡嗡響,三個孩子輪班哭。哭的時候都閉著眼睛,攥著拳頭,渾身打著哆嗦。
俺跟丈夫說這屋鬧黃皮子,他不信,誰說他都不信。有天晚上他在家,俺的頭又開始嗡嗡響,俺說:「來了,就在房頂上,踩得雪咯吱咯吱響。」
他穿著短褲光著腳就上了房頂,回來說房頂上光有雪,啥也沒有。那一夜,大人孩子都消消停停的。俺後來摸著規律了,只要俺丈夫晚上在家,這屋裡就不鬧黃皮子。
一九六二年春天,婆婆和小弟來了。左嫂說:「大娘有福相,這回可好了,晚上不鬧黃皮子,咱都能睡安穩覺了。」
婆婆說:「什麼黃皮子、紅皮子的,再來俺就宰它!」
宋嫂問:「大娘,你這麼會說話,你有文化吧?」
婆婆說:「俺是個大流氓。」
兩個嫂子聽了大笑。
婆婆問俺:「她們笑啥哩?」
俺說:「你說錯一個字,沒文化叫文盲,不叫流氓。」
婆婆說:「這倆孩子,俺就說錯一個字,笑成那樣。」
到了黑天,丈夫上夜班,俺的頭嗡嗡響,二兒子不是好聲哭,俺說:「又來了。」
婆婆開口就罵,一句話沒罵完,小弟說難受,想吐。婆婆爬過去,想掐他的人中,手還沒伸到,頭一低歪到炕上。婆婆爬起來以後說:「俺想吐。」
俺把屋裡的尿盆指給她看:「娘,想吐你就吐到尿盆里。」
她又說:「俺想拉。」
俺說:「你把尿盆拿到外屋就拉吧,俺把孩子哄睡給你倒了。」
婆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返回身,兩隻小腳噔噔噔緊走幾步,對準飯盆就吐。吐完了,她又解開腰帶扯開大褲腰,從褲襠里往外掏屎,掏一把往地上一甩,掏一把往地上一甩,像喝醉了一樣。她連甩了三把屎,俺才把她叫醒了。
那時候沒有紙,二兒子一放下就嗷嗷哭,俺叫小弟到房後整點兒土,又叫婆婆把裡邊的單褲脫下來,想等小弟回來,俺把單褲送出去。左等右等,不見小弟回來,俺說:「左哥,你幫俺看看小弟去。」
左哥到房後一看,小弟在地上打滾。左哥把土整回來,說:「俺讓小弟先回來,他咋還沒進屋?」
左哥出去找人,走到外屋,碰著小弟的腿,他趴在鍋台上睡著了。從那以後,婆婆再也不敢說大話了。
天又黑了,丈夫上夜班,三個孩子又輪流哭。輪到二兒子哭,俺說:「俺怕你了,知道你神通廣大。俺逃荒逃到這兒不容易,求求你,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