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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你在我們百貨商店賣鹼,你沒錯嗎?」
俺說:「外邊下雨,鹼怕澆,人也怕澆,你懂嗎?百貨商店是公共場所,你懂嗎?要是你家,你請俺都不來!」
他說:「行了,我說不過你,你跟我走吧。」
俺說:「這鹼俺不要了,送給你吧。你吃著俺的鹼,想想你自己的錯。俺回家了。」
他說:「不行,跟我走。」
他把俺送到土特站,剩下的六斤多鹼賣了四毛五分錢。
他說:「叫你來你還不來,你不來能有這些錢嗎?」
俺說:「謝謝你的狼心犬肺!」
還有一回賣鹼,剛放到地上就來了兩個人,問:「你的鹼多少錢一斤?」
俺一看不像買鹼的,就說:「七毛。」
其中一個說:「你的鹼便宜,我都要了,你給我送去吧。」
俺回頭看一眼,說:「對不起,俺的提包叫那個人提走了,俺得快追。」
說完,俺背起鹼就跑,跑挺遠了,那個人說:「你耍花招啊,以後再讓我抓住,耍花招也不放過你!」
俺賣鹼賣出了經驗,再沒讓他們抓過。有了經驗俺就多背鹼,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間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來。實在走不動,就站著活動活動肩膀,算是歇氣了。後來,用賣鹼的錢買了自行車,才不那麼累了。
前兩年,俺考三個兒子:「人啥時候最有勁?」
一個說胖點兒的時候最有勁,一個說三十歲的時候最有勁,一個說吃飽的時候最有勁。
俺告訴他們:「人窮的時候最有勁。」
傻
在山東老家,俺就知道幹活兒,織布紡棉做針線活兒,沒趕過集,沒開過會。成立互助組以後,不用女人下地幹活兒,俺就在家幹家務活兒。有一次,合作社在三方開青年婦女會,社長叫俺去開會,婆婆不願意,她要去,想留俺在家幹活兒,社長不干,說:「你是青年婦女呀?」
婆婆很不高興,跟俺說:「你去開會吧,社長不讓俺去。你去不能換衣服,也別梳頭,也別洗臉,就穿這身去。」
俺說:「俺不去。」
一會兒社長又來了,跟俺說:「人家都走了,你快去。」
俺起來就走。在路上看見人家大閨女小媳婦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就俺一個人身上灰土土的,越想越有氣。三方離徐莊三里多地,走了一里地,俺就回來了。回來就躺在床上,沒給她幹活兒。
丈夫回來了,問:「你咋了?」
俺說:「今天給你丟人了,俺是結婚不到半年的新媳婦,今天開青年婦女會,俺就這樣去的。俺看見你三四個同學,他們也看見俺,說這是張富春的媳婦。」
他問:「你咋不換件衣服?」
俺說:「還換衣服呢,咱娘臉都不叫洗。」
丈夫把他娘說了:「你也看看人家當婆婆的,你做得太過分了,幾個莊上也沒你這樣做事的。你兒媳婦要是告你的話,社裡就得開你的會。」
以往丈夫說她,說她一句,她有三句等著,這回婆婆啥也沒說。
結婚六年,俺就開過這麼一次會,還沒走到地方。
剛來東北,俺像個原始人啥也不懂。磚廠開家屬會,二百多個家屬參加,一個女領導讓俺做記錄,俺不知道做記錄是個啥東西,張嘴想問,怕她們笑話。
過了幾天,女領導管俺要記錄,俺問:「記錄是個啥?」
女領導笑了,說:「就是把那天開會重要的事寫下來。」
俺說:「俺沒念過書,不會寫字。」
她沒說啥就走了。
俺娘常說俺長個聰明臉,就是腦瓜空。娘說得對,要不是長個聰明臉,人家哪能讓俺做記錄?跟這些東北人比,俺覺得俺太傻了。
剛來東北,東北口音俺聽不懂,東北人說話抓啦抓啦的。在屯子買房後,有一次聽見外面吵架,俺和宋嫂左嫂姐仨出去看熱鬧,仔細聽了半天,一句也沒聽懂。這個女人抓啦幾句,那個女人抓啦幾句,這個女人再抓啦幾句,那個女人再抓啦幾句。後來,上房屋裡出來個老頭,他沖那兩個女人喊:「得了得了得了,得了得了得了。」
聽了半天,就聽清這麼一句話,還不知道啥意思。回到家俺們就學那老頭,讓舌頭在嘴裡打卷,「得了得了得了」,姐仨都笑得肚皮疼。
鄰居有個閨女長得水靈靈的,她媽管她叫「鴨蛋」,俺說:「挺好個孩子,咋叫個『鴨蛋』?」
人家說:「不是『鴨蛋』,是『丫蛋兒』,我們這兒的閨女都叫『丫蛋兒』。」
丈夫愛交朋友,在屯子住了四年,他交了很多朋友。過年俺倆到朋友家串門,人家給俺做一大桌子菜,往那兒一坐俺就飽,走出一里地就餓。俺不是不敢吃,也不是不好意思,往那兒一坐就緊張,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哪個都精,就俺一個傻子,越想越緊張,就不餓了。後來俺常跟丈夫去串門,能聽懂東北話了,覺得也不比誰傻,到人家去,也能吃飽了。
有一次,俺和丈夫去賣鹼,賣完了鹼,他帶俺去飯店,要了兩個毛菜、一瓶青島啤酒。那是夏天,天很熱,他倒了兩杯啤酒,買了兩根冰棍,一個杯里放一個,丈夫說:「這是好酒,你嘗嘗。」
俺喝了一口啤酒就想吐出去,看看地上挺乾淨,沒地方吐,強咽下去,俺跟丈夫說:「啥好酒?馬尿味兒!」女服務員三十多歲,俺看見她笑了,坐在旁邊,笑得半天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