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她跟娘說:「守寡難。」
娘說:「你找個好人家,走了吧。」
區長嫂說:「貞潔女不嫁二次男,俺死也不改嫁。」
娘說:「你到俺家來住吧。」
區長嫂高高興興住到俺家。
區長在哪兒當區長,俺不知道。他逛窯子逛死的,百時屯人都知道。窯子老闆新買來一個女孩,十五歲,那麼多女人他不要,偏要那個孩子。
老闆不干,說:「這孩子太小,沒接過客。」
區長說:「我加倍給你錢。」
老闆同意了。
區長把孩子的大小便通開,那孩子當時就疼死了。
老闆要報宮,區長說:「我多給你錢。」老闆沒報官,偷著把孩子埋了。
區長把家裡的錢和值錢的東西都給老闆拿去,說:「我就能拿出這些錢來,你看行吧?」
老闆拉著臉說:「不行,那叫一條人命啊。」
區長說:「我把錢拿回去,你報官吧。」
老闆哭喪著臉說:「就這吧。」
區長受到驚嚇,又疼錢又後悔,回到家就起不來了。他對區長嫂說:「我不是人,我是吃人的狼,那孩子哭得那麼慘,我咋不放過她?我這病好不了了,我喪良心了。」區長把事情的經過說給區長嫂,區長嫂說:「事都過去了,別想這麼多了,好好養病吧。」
區長不敢閉眼,一閉眼,那女孩就站在跟前。病了兩個多月,區長死了。
區長嫂住下的時候,俺還不記事。娘說,俺是區長嫂和營長嫂抱大的。區長嫂心靈手巧,給俺做的花鞋繡的花帽都好看。俺總待在她懷裡,到現在還記得她的模樣:大個,小腳,不胖不瘦,圓臉,大眼睛,雙眼皮,高高的鼻樑,小嘴,嘴唇總紅嘟嘟的,一笑臉上倆酒坑。
有一回,區長嫂惦念婆婆,回了一趟婆家,婆婆叫她住一夜再走,她跟婆婆睡在一個床上。睡到半夜,兩個小叔子把嫂子抬走了,婆婆隨後就追,又喊又罵,就是開不開兒子的門。兩個小叔子輪姦嫂子到天明。
區長嫂一大早回到俺家,沒梳頭,沒洗臉,看見俺娘就哭了,她說:「小三小五不是人。」趕上來月經,加上又氣又嚇,從那她就病了,再也不來月經。那時候,這種病叫「干病」,治不好。民間說,「干癆氣鼓噎,閻王下請帖」,「干」就是干病。又講干病「緊七慢八」,活也就活七八個月。
區長嫂活了六個多月。娘家接回去養了一陣子,快不行了,送回婆家。回到婆家不長時間,區長嫂就死了。娘家來了很多人,看見區長嫂穿的是舊衣服,裝在小匣子裡,娘家人不願意了。他們叫小三和小五給嫂子買好棺材,買好衣服,小三和小五都買回來。娘家人給區長嫂換上好衣服,裝到好棺材裡了。
天要黑了,娘家人都回家了。小三和小五把嫂子脫得溜光溜光的,背到他哥的墳上,把墳挖開就埋了。回到家,他們把匣子和棺材全賣了,新衣服和舊衣服也賣了,聽說跑山西去了。
第二天吃完早飯,娘家人來出殯,到屋一看啥都沒了,就一個老婆婆。娘家人在院裡哭罵了一場,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婆婆對兒媳婦好,娘家人知道,沒處出氣,只好回家。
營長太太娘家在許昌。營長從許昌領回俊媳婦,倆人在一起過了八年,沒有孩子。營長得的是眼病,眼疼,到處看就是看不好。那時候缺醫少藥,眼疼也能死人。營長三十歲就死了,營長太太二十八歲守寡。營長家有個寡婦嫂子,還有一個侄子在外地,家裡六畝地叫別人種著,收了糧食她們拿一半兒。這點兒糧食一個人還夠,兩個人吃就困難了。妯娌倆不合,營長嫂也想到俺家來。娘說:「你願意來就來吧。」營長嫂喜歡清靜,還住婆家,她天天起早來,吃完晚飯走。土地改革以後,她才回婆家待著。
俺聽二嫂說,她姥娘家在柳林,她有個姨從小定了娃娃親。男方家過得很好,地多,爹死了,娘供兒子念書。男孩十六歲那年有病了,長工套上轎子車,拉著娘兒倆四處求醫,也治不好病。他家就這麼一個獨生子,病越治越重。他娘想給兒子結婚沖喜,盼著兒子娶了媳婦病就好了。兒子不同意他娘這樣做,娘根本不聽他的。
那時候,女孩定了親就是婆家的人,婆家想啥時候結婚就結婚。他娘看個好日子,就娶媳婦了。結婚這天,男方家用椅子把男孩抬來,到香台子前坐了坐。他已經沒有力氣拜天地了,女孩自己拜天地入洞房。男孩有病,他家不讓鬧洞房。到了黑天,女孩坐在床前,男孩拉著她的手說:「我糊塗的娘把你坑了,我的病都這樣了,她還要娶你,我咋說她都不聽。」
第三天,他就死了。把他埋出去,她就在這兒守寡。想回家了,長工趕車,婆婆陪著送到娘家。啥時候想回婆家,婆婆坐車去接。想上哪兒去,都有婆婆陪著。幾十年以後,婆婆死了,她還守著這個家,守得清清白白,人人尊敬。土地改革的時候,地主家都是一人給留三畝地,莊上給她留了三十畝地。鄰居替她種地,收的糧食給她一半兒,還能讓她活下去。
俺莊上有個獨生女,丈夫死時,不到三十歲。她回到娘家守寡,守不住就找男人,男人長得都挺像樣。要是男人的媳婦知道了,她就換一個,再也不要以前那個男人。她娘啥都知道,不捨得管。聽說她哪年都生孩子,生下來就整死,送到亂喪崗子。四十歲那年,她生了個男孩,娘兒倆想留下養著,怕以後再不能生了。第二天早上,她娘用籃子把孩子挎到地里,再給挎回來,跟外人說:「起早上地,在地里撿了個孩子。」可惜,孩子受了風寒,沒活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