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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跟俺說:「咱們跟老毛子可能要打仗,在小興安嶺的大樹林子裡要建後方基地。領導讓報名,俺報名了。」
俺說:「在磚瓦廠待得好好的,去那地方幹啥?」
丈夫美滋滋地跟俺講:「山溝里天高皇帝遠,沒這些批鬥會。到了那兒,咱喝的是山泉水,聽的是各種各樣的鳥叫,還能聽見野獸的叫聲。在這兒,你上哪兒聽去?俺再買支獵槍,打野獸給你們吃。」
過了幾天,邊洪斌主任通知俺:「有個思想準備,叫你全家去山裡。男的先去,蓋好家屬房再搬家。」
聽丈夫說,從安達四個磚廠里一共選出來幾十家,有制磚技術好的機工,還有電工、木工、食堂做飯的。先去山溝的,是些有力氣的人,邊洪斌領著他們鋸樹、平場、蓋房子。那地方松樹和樺樹最多,塔頭墩子也多。聽說這草墩子才不好整,年頭多,紮根深,用鐵杴一砍,它一軟,還沒咋的。山溝里節氣晚,地上除了塔頭就是冰雪,就地取土可難了。難歸難,他們很快把食堂、宿舍蓋起來了。那裡原來有眼井,可能是栽樹的人打的,裡面的水都臭了。他們把井掏乾淨,再流到井裡的泉水就好喝了。
他們鋸樹,用拖拉機拔樹根,建起制磚機大棚和兩個小磚窯。制磚機一轉動,有了磚坯子。磚坯子在棚子裡晾乾,裝進小窯,磚就燒出來。有了磚,蓋房子就不難了。
山溝里,沒樹的地方就長草。有一樣草長得才好呢,一米多高,可密了,叫苫房草。用這種草粗拉地編一下,一層草一層泥摞起來就是牆了,當地人管這樣的牆叫「拉草辮的牆」。房蓋都是苫房草的。幹了三個多月,他們蓋起四棟家屬房。後蓋的那棟家屬房,人還沒搬來,牆就順山悠過去了。聽說他們用拖拉機往回拽過來,用大木頭往回頂,哪裡有縫兒,在哪裡楔橛子抹護泥。
一九七○年夏天,俺搬家。他們建的磚廠在綏稜山上,俺先坐火車到綏稜,再坐小火車到建興。那時候,建興有個三線建設指揮部。除了磚廠,山溝里還建了電廠、煤場、彈藥庫,對外都叫代號,俺們磚廠叫307。這些單位,都歸指揮部統一指揮。建興有商店、糧店、飯店,可比起安達,地方小多了,人也少多了。
俺家和老邊家坐在一個鏈軌拖拉機上去307,307離建興十五里地,只有一條路。一個人影兒、一戶人家也見不到,除了樹,還是樹,好像干走不到頭兒。老邊的兩個大孩子不幹了,他們跟他爹鬧:「你到底要把我們弄到哪兒啊?這是啥破地方?」
剛到307,年輕人個個後悔,有的擠眼抹淚說:「這是來的啥地方?憋死個人。」
俺也待不慣。就說走路吧,一踩一股水,腳底下總水嘰嘰的。後來才知道,俺們住的地方,原來都是塔頭墩子,男女老少只能穿膠鞋。山溝里賣啥的都沒有,孩子想吃個冰棍、糖塊,也得走十五里地去建興。俺能見到的,除了這幾十戶人家,就是漫山遍野的樹。
廠里讓俺們去打苫房草,一共十三個家屬工,在羊腸小道上走得很快。小張那天拉肚子,也沒吱聲,蹲到草窠里。
等她追上來的時候,哭得像個淚人。
大家停下來問:「你看見啥了?咋嚇成這樣?」
小張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哭夠了,才說:「我怕追不上你們,拽了一把草擦屁股,也不知道那是啥草,就像很多馬蜂蟄我。我的手,我的屁股可疼了。」
小張的手一會兒就腫了,臉色很難看。
有人跟小張說:「那叫蟄麻子草,碰著一點兒,就疼得要命。今天你別幹活兒了。」
俺以為小張得歇一天,她沒歇,第二天就來上班了。她說:「昨天疼得都不想活了。今天早上就好了,腫還是腫,不疼了。」
兩個月以後,白大哥有病了,啥也吃不進去,還總吐。衛生所大夫說是感冒。吃了感冒藥,一點兒用不頂。白大哥病越來越重,白大嫂找領導要拖拉機,要去建興給白大哥看病。領導一看,老白頭抬不起來,喝口水也含不住,就讓拖拉機開到家門口。
顛了十五里地,到了建興醫院,大夫說:「這是森林常見病,草爬子咬了以後得的腦膜炎。來得早了,能治。他來晚了,我們治不了。」還說:「轉院也難好。」
三四天以後,白大哥就死了。老白的死,讓307的人人心惶惶。領導整來防草爬子的疫苗,大人孩子都打了。
秋天下大雨,家家房子都漏。到了晴天,家家割來苫房草,哪裡漏修哪裡。對面那棟房老高家,老頭年歲大了,兒子不中用,爺倆誰也上不了房,兒媳婦頂著雨去找廠長。
廠長到她家一看,房子漏得稀里嘩啦,老太太打著雨傘坐炕上,老頭穿著雨衣和雨靴坐炕沿,看哪個盆兒滿了,趕緊往外倒水。
廠長說:「你們把苫房草整家來,我找人給你家修房子。」
天腈好了,廠長找了兩個會幹活兒的上房頂,從那以後,老高家再也沒漏過雨。
冬天的時候,一起幹活兒的小張偷著跟俺說:「我家要有好事了,當家的不讓我跟外人說。」
她讓俺千萬別對外人講,說她家出了個寶貝,連著幾天不燒炕,炕還熱乎乎的。當家的說,別吱聲,炕洞裡面一定有個寶貝疙瘩。
四天以後,小張哭喪著臉說,她家出事了,差點兒沒著火,炕上的被子燒煳了,新買的男皮靴還沒捨得穿,燒得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