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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俺第一次上飯店,也是俺第一次喝啤酒。
家屬工
在磚廠落腳後,丈夫成了國營單位正式職工,俺成了家屬工。有個男人領著家屬工幹活兒,哪裡有活兒就到哪裡去干,干一天掙一元三角八分錢。在農村幹活兒沒見過錢,俺能掙錢了,幹得可有勁兒了。
正高興的時候,俺懷孕了。那時候在臨時食堂吃飯,東北的飯還沒吃慣。在關里,糧食好孬都磨成面。俺吃慣了麵食,吃不慣米飯,米飯到了嘴裡,得一個粒兒一個粒兒嚼完再咽。沒鬧小病還湊合,一鬧小病啥都不想吃。磚廠的食堂早晨小米飯,中午高粱米飯,晚上大餷子。俺看見這三樣飯就想吐,一天天餓著。有時候食堂賣小米粥,俺喝四大碗。賣饅頭,俺從十一點半吃到下午兩點,吃了十一個。丈夫給俺請假,說俺有病不能幹活兒了。
丈夫乾的活兒是手工扣磚坯子,計件,有點兒勁兒了俺就幫著干。丈夫用的是三塊磚的磚模子,他讓木匠給俺做了個兩塊磚的磚模子。
身體好點兒了,廠里讓家屬工去割玉米秸。割完玉米秸,就在這片空地上建大窯,建大食堂,蓋磚車間,蓋架棚子。安裝完制磚機,這幫家屬工哪裡需要去哪裡。磚車間也叫半成品車間,俺在這兒推了一年水坯兒,這兒的活兒全會幹。車間主任看出來了,他不叫俺推水坯兒,叫俺打補丁。插坯兒的不來俺去插坯兒,刷油的不來俺去刷油,遞板兒的不來俺去遞板兒,推車的不夠俺去推車。人都來了,俺去干零活兒。
磚燒出來,又蓋瓦車間。瓦車間生產了,正式工人有活兒干,家屬工回家。家屬工就是臨時工,那些年臨時工的指標少,都攥在勞動局那兒,想干臨時工得托人才行。
都是女人,家屬工和正式工人差遠了。正式工人當廣播員,做飯燒水,在車間也干輕活兒、俏活兒。一樣有病了,她們報銷百分之百,家屬工報銷百分之五十。廠里有幾個臨時工是大閨女,後來都轉正了。俺們這些家屬工一個接一個生孩子,當了一輩子家屬工。
俺干時間最長的活兒,是在成品車間裝窯,就是把晾乾的坯子從架棚子裡裝到車上,推進大窯,一次兩個扔給碼窯工,一干十年。俺願意幹這個活兒,計件,夠數就下班。
有一天,燒窯燒得火大了,把磚燒倒了,火走不過去。車間主任讓俺們六個家屬去伺候瓦匠,該搬磚的搬磚,該和泥的和泥。瓦匠姓呂,眼睛長得又小又圓,像老鼠眼,大伙兒都叫他呂耗子。他愛開玩笑,幹著活兒嘴也不老實。有個裝泥的膠皮桶,他說:「你們誰敢往這桶里尿泡尿,誰就回家。」
俺說俺先尿,她說她先尿,把呂瓦匠嚇得趕緊把桶蓋上了。他說:「你們一人一泡尿,尿完走了,這活兒我一個人咋干呀?」
俺們問他:「這話是你說的吧?」
他說:「是我說的。我以為你們不敢尿,誰知道你們這裡最老實的都要先尿。」
最老實的他是說俺,俺從來不跟他們鬧著玩。歇著的時候,俺們商量咋收拾他。老於家媳婦找來個缸子,有兩個奶好的擠了半缸子奶,她們又拿來一個馬糞蛋子,用破玻璃瓶裝著。呂瓦匠個小,俺幾個家屬工把他按到炕上先灌奶湯子,嗆得他直告饒:「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灌完奶湯子,有的說:「我是你老姨,快叫老姨。」
「老姨,老姨。」
「服不服?你不老實就叫你喝馬糞。」
呂瓦匠說:「我服了。」
有的說:「我是你老姑,叫我老姑。」
「老姑,老姑。」
還有的說:「我是你媽,叫媽。」
「媽,媽。」
來了好幾個看熱鬧的,跟著嗷嗷叫。到俺這兒,俺咬著牙發著狠說:「耗子,俺是……」
大伙兒都看著俺,等著俺張口罵人,可俺張不開那個口,俺說:「俺是……你大嫂,叫大嫂。」
「大嫂,大嫂。」
剛放開他,呂瓦匠就指著那個讓他叫媽的家屬工說:「我爸找你這個小媳婦,咋不叫我知道呢?」
大伙兒哈哈大笑。
有時候,開著開著玩笑動起手腳。家屬推水坯,手照顧著前面,照顧不到後面。男人路過就朝屁股拍,還有下手捏的。俺不跟他們開玩笑,他們也不跟俺胡來。
有個家屬愛開玩笑,罵人的時候占點兒便宜,當個奶奶當個娘的。有一天,幾個男人把她抬到大窯里,把她褲子脫了,光留著褲衩。他們還拿來氣管子,往她褲衩里打氣,打得鼓起來。後來,一個摁頭,一個摁腳,你騎著墩幾下,他騎著墩幾下,她躺在那裡罵奶奶罵娘。
有個碼窯的叫號:「誰拽一根毛,我給你買一串糖葫蘆。」
誰也不敢。就是這麼鬧,她也沒惱。有一次,兩個男人把她按到菜堆上,給她裝了一褲兜子菜,她真生氣了。
俺在保國三隊住的時候,和姚家三媳婦一個班,都是夜班。她說:「你醒了來叫我,一起走還是個伴兒。」
俺說:「行。一點接班,十二點俺叫你。」
到了十二點,俺騎著自行車去屯子東頭叫她。開始一條狗咬,後來越來越多,七八條狗上來了,追著車子汪汪叫。嚇得俺手腳都不好使了,人摔下來,車子也倒了。俺想這回完了,這些狗得把俺吃了。俺摔倒了,狗全嚇跑了。俺不敢再騎車子,輕輕地走,光怕狗聽見。叫了姚家三媳婦,還是不敢騎。出了屯子,俺倆才敢騎自行車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