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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紅著臉啥也不說。
從記事開始,要飯的天天中午在俺家門口排隊。從六七歲,俺就幫著分乾糧。俺家吃啥,給他們分啥,一人半個饃或者窩頭,有的拿了半個不走,排到後面再要一份。
娘這輩子雇過兩個長工,平常跟俺吃一樣的飯菜。春種秋收的時候,娘讓他們點菜,想吃啥給他們做啥。時間長了,摸清了他們的口味兒,就按他們的口味兒做。
第一個長工叫劉慶雲,跟俺家幹了三十年活兒,娘幫他在井邊蓋了房子,說以後歲數大了打水方便,別人幫著打水也方便。娘還給他娶了個麻臉媳婦,可他太老實了,麻臉媳婦後來跑了。慶雲大爺用工錢買了六畝好地,俺家的車馬他隨便使,他就是俺家裡的一口人。他老了,干不動活兒了,他的六畝地俺家幫著種,弟弟來接他,他不走,土地改革的時候才走了。
第二個長工叫田志英,家就在百時屯,他喜歡喝生雞蛋,裡面放白糖和香油,說喝了敗火。幹活兒的時候,娘就拿新雞蛋給他喝,一次喝三個。他在俺家幹了十八年,土地改革的時候,他回家了。
俺家有一百畝好地,收的糧食大多數照顧窮人了。土地改革前,俺家連個磚房都沒有,住的是九層磚的泥土房。
有天晚上,農民會會長和婦女會會長來俺家,跟娘說:「快分你家東西了,你把家裡的東西、糧食往外倒騰倒騰,車馬在圈裡不行,能賣的賣了吧。」
俺家忙開了,車馬都賣了,小麥、芝麻、黃豆、紅豆和好衣服,都倒騰到跟前窮人家裡。
過了四五天,俺還沒起床,農民會會長領著工作組的站到院裡喊:「都快起來!」他們來到俺娘屋,工作組的那個人說:「老太婆,你家裡這塊,地皮以上沒你的東西了。」
娘點頭說:「行。」
全家人都起來了,他們叫俺們都去廚房,用封條把各屋門都封上。吃完飯,來了一幫人,套了五個車,打開門就裝東西。除了睡床和被褥,破桌子、破柜子、破筐都讓他們拉走了。
往車上裝糧食的時候,農民會會長說:「得給他們留個囤底,夠老太太喝粥的。」
他們走後,俺們收拾囤底,舀出來十八布袋高粱。
土地改革後,一百畝地分了,給俺家留下幾畝。外面的六間房給分了,里院留下八間,也夠住。時間不長,又開始「審地主,緊浮財」,為的是把地主藏著的錢財摳出來。工作組把俺娘找去,俺和小妹嚇哭了,大嫂抱著俺,二嫂抱著小妹,一起勸俺倆:「沒事,咱娘一會兒就回來了。」可她倆也流淚了。
娘在工作組那兒押了兩天,俺們擔驚受怕了兩天。工作組的人到娘那屋去過一次,他問:「老太婆,你家還有多少銀元和金子?」沒等娘說話,婦女會會長就搶著說:「她沒錢,她的糧都叫窮人吃了,她的錢都叫窮人花了。」工作組的人說:「那就叫她回家吧。」娘在那兒睡了兩夜,就回家了。
百時屯槍斃了一個地主,叫時紀堂。這個人白手起家,能幹活兒,他一年到頭背著糞箕子,起早貪晚拾糞。那時,買一斤大鹽的錢能買三斤小鹽,小鹽苦。他捨不得買大鹽,吃了一輩子小鹽。緊著肚子攢錢買地,到了土地改革,他成了地主。他看地嬌貴,地里的東西,誰碰一下都不行,可能得罪了人,民兵連長把時紀堂推到郭寺後面槍斃了。俺跟著很多人去看熱鬧,走到北門外就害怕,回來了。時紀堂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聽說他們抱著爹的屍首哭得死去活來。
土地改革的時候,經常開會批鬥地主,俺娘一次都沒去過。「文化大革命」又開始批鬥地主,百時屯的人從來不找俺娘。
一九七一年農曆七月十六,娘去世了,活了七十三歲。當時正割穀子,大哥說:「咱家成分不好,出殯沒誰敢來,一百斤面的饃夠了。」出殯那天,百時屯五個小隊歇工,一家沒落都來了,俺家臨時借面買菜。沒那麼多桌子,只好把門卸下來當桌子,放了一場院。還有上不來桌的,就蹲在地上吃飯。
事後,大哥說:「幾十年了,百時屯沒辦過這樣的喪事,這麼多人到場。」
娘小時候叫香,嫁給爹以後就沒名了,在家譜里,她是姜馮氏。
俺爹
俺爹叫姜清車,他出了學門,就辦起百時屯小學,自己拿錢訂做桌子凳子。屯裡有廟院,前廟是兩間磚瓦房,裡邊是泥神像。後院三間磚瓦房,裡邊主供的是白玉奶奶畫像。東屋是三間泥土房,空著,這三間房就是爹的教室,他免費教書。
爹的一個學生叫姜來首,一個字教了多少遍,他也記不住。
爹有一次寫了個「打」字考他,他怎麼也想不起來,爹就往他身上打了一下,他說:「俺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念『毀』。」「毀」是方言,巨野人把「打」都說成「毀」。
還有一次,爹寫了「丁」字考他,他不記得了,爹說:「到一邊想想去,想起來了再回答。」過了一會兒,爹問他:「想起來了嗎?」來首說:「想起來了,它是小鐵钁。」
小學辦了幾年,爹就被選作鄉長,後來又做了五區區長。二嫂說,爹當年區長當得好,老百姓齊錢給爹請了個戲班子,在俺家門口唱了四天戲。
俺記事的時候,爹在巨野縣當文書。爹在巨野縣有個拜把子兄弟,俺那兒叫仁兄弟,兩家處得像親兄弟一樣。仁大娘給娘捎信兒來,說爹在城裡找了個小媳婦,住在哪兒都告訴得清清楚楚。娘帶根樹條子坐車就去巨野了,把小媳婦堵到屋裡打了兩下,小媳婦就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