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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是個剛強人,不愛哭,等爹回來,娘掉淚了,說:「俺從苦水裡救出你們娘兒倆,孝順你有病的老娘,供你念書。家裡種地,拉巴孩子,都是俺一個人頂著。你現在有本事了,想不要俺大人孩子了,你還有沒有點兒良心啊?」
爹說:「我知道我錯了,你別哭了,咱這輩子再也沒這種事了。」
這件事爹和娘隻字不提,他們照舊相敬如賓,家裡人啥都不知道。只知道娘很少進城,去了一次城裡,回來就張羅搬家。幾十年以後,仁大娘提起舊話,才偷偷學給俺。
娘把整個家交給姜士海,車牛馬和院子都在內。士海哥是個窮光棍,實在能幹,收了糧食一家一半兒。娘帶著三哥、小妹、俺和兩個嫂子搬到城裡,城裡有個馮家家廟,俺娘姓馮,人家就讓俺住到家廟裡。
那時候,巨野縣就一個大汽車,聽見汽車響都到門口看。縣長叫曾子南,車是他的。縣長出門的時候縣城戒嚴,路上一個人不能有,縣長的車過去,路上再叫走人。
有一次,俺上仁大娘家去,下午回來晚了趕上戒嚴,有個人敲著銅鑼喊:「戒嚴了!戒嚴了!」
俺是個七歲的小閨女,不懂啥叫戒嚴,還往前走。那個人走到俺跟前,咣的一聲鑼響,他嚷:「你咋還走?」把俺嚇一跳。
俺說:「俺要回家。」
他用手一指:「上那屋裡去。」
俺就去了那家賣水的屋,屋裡站了好些人。天快黑了,才叫俺走。
俺哭著回到家,娘站在門口問俺咋回事,俺說戒嚴了。仁大娘家兩個鄰居的小閨女都學唱戲,跟俺年紀差不多,她們把俺帶到大洋馬戲班子。戲班子的人叫俺唱歌,來回走幾步,最後說:「來吧。」俺跟娘說這事,娘不同意,說那是下九流,俺心裡可難受了。天天見不著爹的影兒,俺就得聽娘的。
三哥去濰坊找大哥了,聽說八路軍要打巨野城,俺和大嫂到城北趙莊爹的仁兄弟仁四叔家住。住了二十多天,聽說不打了,俺回到城裡。剛住下沒幾天,打起仗來。
打了好幾天,縣城打開了,八路軍進城,縣長曾子南和縣裡的官都被抓起來,爹也被抓起來。家裡沒男人,娘身體不好,兩個嫂子都是小腳,小妹還小,俺成了家裡跑腿的。俺家小麥送到磨坊,給俺個竹牌子能領面。白面不敢多要,一次就要五十斤,要多了怕生蟲子。黃豆送到油坊,豆油也不能多要,要多了沒處裝。每隔一天,俺要上一趟南關外集市買菜。
馮家家廟離監獄二里多地,一天兩次給爹送飯,俺就怕颳風下雨。監獄跟前有一處道不到兩米寬,東邊是住家的牆根,西邊是又深又大的坑,下雨天出門全是泥道。俺穿著一雙舊布鞋,提著瓦罐,裡面是粥,上面是菜,乾糧單拿著。雨天走到大坑邊上,俺光怕滑到坑裡,大風天怕刮到坑裡。害怕歸害怕,送飯俺風雨不誤。
有一回,給爹送飯碰見公安局長,他姓國。他問俺:「小閨女,你給誰送飯呀?」
俺說:「給俺爹姜清車送飯。」
「你哥哥呢?」
「在濟南。」
「在濟南當官了?」
俺說:「不是,他們做買賣。」哥哥當中央軍,俺不能跟他說。
「做啥買賣?」
俺憋了一會兒說:「賣煤。」八歲這年,俺頭一次撒謊,臉都憋紅了。
國局長問:「小閨女,想不想你爹呀?」
俺說:「想。」
他說:「你進去看看吧。」
把門的給俺提著飯,俺跟在後面,一連拐了三個彎才到了里院。看見爹,俺不知道親。他總不在家,俺都不知道跟他說啥,就把身上的錢給他,叫他剃頭。給了錢,俺就出來了。等爹吃完飯,俺把罐子帶回去。
回家跟娘說,俺看見爹了,局長咋問的俺咋說的,也全告訴娘了。娘問:「你爹瘦了吧?」
俺說:「沒瘦,白了,胖了。」
娘大概放心了,不再問。
有一天槍斃曾子南,俺去看熱鬧。縣城東北有個戲樓,戲樓上有幾個人拿著槍,還有一個人在台上講話。西南角跪著五個人,第一個就是曾子南,聽說有兩個是陪綁的。台下,有個老太太用棍子指著曾子南,她沒牙了,俺聽不見她說啥,看樣子很生氣。
槍斃的時候,俺不敢看,就回家了。學給娘聽,娘把俺抱到懷裡哭了。俺嚇壞了,問娘:「你哭啥?」娘哭得很傷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哭了一會兒,娘才說:「傻孩子,你這回看人家的熱鬧,下回就該槍斃你爹了。」
俺不信,槍斃的那仨人都是當官的,俺爹不是官,他就是個寫字的。起夜的時候,看見娘坐在她的屋裡吸菸,聽見她唉聲嘆氣,再想想那天她哭得那麼難受,這事好像是真的,爹也要被槍斃了。
在家的時候,俺從來不哭,給爹送飯的路上天天哭。有時候四外人少,俺就放聲大哭。過了半個月,娘問:「你咋瘦了?」俺說:「長個了。」六歲的小妹啥也不懂,她倒是真長個了,長得和俺一般高。
俺又去給爹送飯,有個人跟俺說:「小閨女,明兒你就不用送飯了,你爹明兒解到章縫去。」爹給解走了,俺家也從巨野縣搬回百時屯,娘和小妹住到章縫,還是天天給爹送飯。章縫當時是個區,離百時屯十二里地。時間不長,布告貼出來,三個人要執行槍斃,爹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