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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女人不戴啥乳罩,外面就一件褂子。到了晚上,有的閨女褂子濕透,光著膀子幹活兒。有兩個連隊編口號喊出矛盾,你想壓著他,他想踩著你,兩個連隊的人都不服氣,打到一起。
那一次,各連隊都住在管莊挖地,管莊離徐莊七里多地。俺孩子三歲了,還在吃奶。兩天兩夜沒餵奶,俺的奶脹得疼,俺跟隊長請假,想回家給孩子餵奶,他說:「白天不行,咱連隊本來人少,讓人家看見了影響不好,你晚上回家,早早地來。」
俺膽小,從沒走過夜路,隊長的話讓俺腦袋都大。龍固集有個槍斃人的地方,俺得從那兒路過。俺跟大家說俺害怕,最害怕槍斃人的地方。
她們說:「走到那兒,你就閉上眼往前跑。」
俺說:「不行,閉上眼,鬼再把俺抓住。」
臨走前俺拿了鐵杴壯膽,一路上前看後看左右看,越害怕越覺著身後有個人跟著。還沒走到槍斃人的地方,後背就一冷一冷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那天晚上有月亮,到了那地方,光溜溜的啥也沒有,莊稼都收回去了。過了那個地方,俺還不放心,一遍一遍回頭。從這以後,俺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第二天起大早俺就回來了,沒走到工地就聽見口號聲:「躍再躍,翻再翻,紅旗插遍野,衛星飛滿天。」聽見口號聲俺快跑,人家都幹上了,俺還有一里多地沒走到地方。七點半跑到管莊,她們都沒起呢。聽她們說,昨天晚上干到下半夜,喊口號的是第九連的,他們要跟俺們連隊挑戰。
俺跟她們說,看見一個小腳老太太自己挖地,她用腳後跟蹬鐵杴,鐵杴干晃也不往下去。她們說,她成分不好,這回挖地表現也不好,現在是白旗,那是罰她呢。
吃完飯去工地,這回挖地叫翻一米深,先挖一個一米深的溝,再挖土往溝里填,這樣叫「深翻地」。沒等翻完地,該種小麥就種小麥了。挖一杴深的地莊稼還行,草很少,可能草籽都翻到下邊去了。深翻的地都不行,有人說因為地涼,莊稼不願意長。
沒事了,俺回娘家看看。百時屯也吃大食堂。趕上中午吃飯,食堂給俺一份草根做的乾糧,裡面有點兒高粱面和黃豆面,人家要是不給,晌午俺就得餓著。娘說食堂給俺面子呢,俺婆家離得遠,離得近的閨女回娘家沒飯吃。
從娘家回來,食堂一天三頓給地瓜。吃了一陣子,地瓜也沒了。沒啥下鍋的,一九五八年冬天食堂停火,家家沒鍋也沒糧。
百時屯俺鄰居姜繼蘭、姜繼卜親哥倆,六十來歲,都餓死了。
開始他們大聲喊:「俺吃窩窩!俺喝糊塗(糊塗:山東人也稱糊塗粥,是用玉米面熬成的粥)!」
沒力氣大聲喊了,他倆小聲喊,喊到死。
榆樹皮扒光了,榆樹都死了,能吃的草根都挖出來了。家裡的皮腰帶、皮鞭、皮更(此處指用皮子擰成的繩子做成的牲口套)都煮著吃了,找不到吃的東西,餓死的人越來越多。
一九五九年春天,公社成立了水腫院。人一水腫就快餓死了,醫生經常下屯檢查,看見水腫的就帶到水腫院。
水腫院一天給兩頓吃的,一頓給一個窩窩、一碗糊塗粥。俺娘腿腫了,一摁一個坑兒,也去了水腫院。聽說上面按人數給水腫院撥糧,經常下來檢查。娘在水腫院吃完上午飯,不讓走。他們怕上面檢查時這兒沒人,吃完下午飯才能回家。
娘渾身上下沒一個褡褳,每次下午飯她都把糊塗粥喝了,窩窩吃一半兒留一半兒。怕叫人看見,剩下的這一半兒藏在袖子裡,她揣回家給兩歲的小孫子吃。
自從成立水腫院,就沒聽說誰再餓死。
偷青
一九五九年二月天,青黃不接,家家挨餓,叔伯嫂說:「咱去南邊溪樓地里整點兒麥苗子,回來煮著吃唄。」
俺說行。
餓得沒有好辦法了,俺倆起早去偷麥苗子。那是俺第一次偷東西,還沒等去,就心驚肉跳,可不去不行,不偷就得餓死。想來想去,俺找了個包袱皮帶上,嫂子挎了個竹籃子。
麥苗一拿高(一拿:張開的大拇指和中指兩端的距離),黑綠色,俺把包袱皮鋪在地上,捋的麥苗子就放在包袱皮上。剛整了不多,嫂子說:「來人了。」俺趕緊把包袱皮一卷,往腰裡一紮,把上衣往下一拽,出了麥地。看青的把嫂子的竹籃子搶走了,看俺兩手空空的,沒追俺。
麥苗子煮出來的湯沒啥滋味兒,麥苗子嚼不爛,到了嘴裡一嚼一個蛋,只能吞著吃,咽起來費勁,可總比空著肚子強。
三月天還好些,有樹葉子和野菜,用水煮煮,連吃帶喝的,好多了。大家都挖野菜,越挖越少,樹葉子也搶著吃。
洋槐葉子軟,沒味兒,吃飽了不難受。
桑樹葉子硬,也不難吃,就是吃下去難受,扎心扎胃,想吐吐不出來。以後就不敢吃飽了,頂多吃到八成飽。
臭椿葉子還沒吃到嘴裡,聞著就臭,吃它的時候得閉著氣,不敢使勁呼吸。
榆樹葉子最好吃。一九五八年大鍋飯散夥,家家沒吃的,莊上的榆樹皮讓人扒光了,那些榆樹全死了。
有一天,俺抱孩子去地里挖野菜。大家都挖野菜,地里的野菜很少。剛挖一會兒就起大風了,孩子站在地頭捂著臉大哭。
俺急忙跑過去,孩子一邊哭一邊說:「娘,俺迷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