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俺去她家的時候,她丈夫正扒炕,扒開最熱的那個炕洞,看見一個大松樹疙瘩。她丈夫澆滅了松樹疙瘩,又提了兩桶土蓋上。原來,蓋房子的時候,這個松樹疙瘩沒刨淨。外面幹活兒的搭炕,給搭到炕里了。
在山溝住了一年,都說山溝好了,能攢下錢。孩子沒地方買零嘴兒,大人沒地方買穿的,好衣服也穿不出好來。糧本上給的細糧多了,可以經常吃大米白面。家家都開荒種個菜園子,那地才肥呢,黑土油汪汪的,雨水也勤,撒上籽就長。種的菜吃不了,曬成乾菜。采的蘑菇吃不了,也曬乾了。家家戶戶的院牆,都是劈好的木頭柈子壘的,長短都差不多,夠燒兩三年。那幾年,307沒開過一次批鬥會,外面的啥事傳到307,都晚好些天。
俺也習慣這兒了,看哪兒都順眼,特別是雨過天晴的時候。下完雨,山上的樹、花、草都洗乾淨了,紅太陽照著綠樹、青草和野花,越看越美。松樹黑綠色的松針、醬紅色的樹幹格外新鮮。風一刮,白樺樹挺起腰,綠色葉子嘩嘩響,好像拍手叫好似的。野花各種各樣,紅、黃、紫、白、粉都有。要是不到這兒來,最好的畫家也畫不出這麼多的顏色。
俺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鳥,大的,小的,俊的,丑的,都有。雨過天晴的時候,鳥也愛叫,一種鳥一個叫法,啥樣的都有。有的上躥下跳,嘰嘰喳喳叫。有的扇動翅膀伸長脖子,用力地叫。還有的嘰嘰咕咕,像跟誰嘮嗑一樣。
還有一種花,雪還沒化完,它就開花了。這種花開在雪窠子裡,上面的雪像房蓋似的罩著,它就在底下開花了,黃顏色,開得怪好看的,也不怕凍,叫冰凌花。
一九七三年三月,丈夫說:「咱不和老毛子打仗了,三線建設指揮部撤,307也得撤。」
那時候,大伙兒都不願意走,再不願意也得聽從分配,一家一家的,都搬走了,就剩下七家。俺沒搬,因為俺要生孩子,不敢搬。
丈夫說:「生孩子是大事,你去建興醫院生吧,這七家沒有會接生的。」
俺收拾了一個小包,坐拖拉機去了建興醫院。剛下拖拉機,看見丈夫的朋友小牛。他叫俺住到他家,說他家離醫院近,有事了再去醫院。
在小牛家住了一個星期,丈夫來了,他說:「明天是農曆三月初二,咱娘的生日,你要不回家,娘的生日過不好。咱到醫院查查,要是三天兩頭沒事,就回家。後天拖拉機下山,你再回來。」
俺回家了,跟他走了十五里山路。
三月初二,俺五點就醒了。收拾完屋子,煮好雞蛋,擀好麵條,俺就挺不住了,讓孩子趕緊喊奶奶。
俺說:「你快吃雞蛋,別晾涼了,俺要生了。」
婆婆說:「俺啥也吃不下去了,你快吃。」
俺不能坐了,跪著吃了倆雞蛋,喝了碗水,又吃了婆婆煮的一大碗麵條。不大會兒,孩子就來了。俺自己斷的臍帶,自己包孩子,就是胎盤不下來。邊嫂她們過來看俺,俺讓她們幫著揉肚子,揉了十多分鐘,胎盤下來了。她們走後,俺流了很多血,光是血塊子倒了半盆。吃了兩丸益母丸,喝了一大碗紅糖水,才把血止住了,手腳白得像死人。
第二天,俺的肚子腫了,好像孩子還在裡邊。臉也腫了,好幾天才消下去。
孩子三個月大,俺才搬回安達。
俺剛去的時候,那個山溝里有三四戶人家。俺走的時候,聽說山上還有一戶半,有一戶就剩一個人了。
看見野獸
那時候,磚廠這帶有很多野獸,有狼,有鹿,有狍子,有黑瞎子,還有四不像。白天常聽見野獸叫,晚上它們叫得更歡,除了狼嚎,俺聽不出哪個是哪個。後來能聽出狍子的叫聲,他們告訴俺,像破鑼似的,叫得最難聽的是狍子。
有兩次,上山幹活兒去晚了,俺就翻山去幹活兒的地方。山上的小道像蛇似的,都是彎兒。走過一個山,就是一個溝,過了第三個山,走到第三個溝,才到俺幹活兒的地方。他們先走的,也沒俺到得早。
他們都問:「你一個人鑽樹林子,不害怕嗎?」
俺說:「俺不怕野獸,俺怕鬼。」
大家都笑,問俺:「你見過鬼嗎?」
俺說:「沒有。」
他們說:「你就是自己嚇自己。你要是看見野獸,你不怕嗎?」
俺說:「不怕。」
公公在林子邊上開了一塊地,種了黃瓜、毛蔥、豆角。有天早晨,俺去摘豆角,黃瓜架、豆角架東倒西歪,地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蹄子印兒,俺有點兒怕。正害怕的時候,樹林裡走過來一個野獸,影影綽綽的,看不清。看皮毛的顏色,像狼。
俺聽人家說:「看見狼不能跑,兩條腿的沒四條腿的跑得快。你要是跑,狼撲過來,把你摁倒就掐住脖子。」
俺嚇得哆嗦,心跳很快。想放下籃子趴在壟溝里,不行,豆角架都倒了,擋不住俺。俺哆哆嗦嗦拔下一根榛柴棵架條,帶下來四五棵豆角秧。
俺一邊拽下豆角秧一邊勸自己:「你不是不怕野獸嗎?今天咋怕成這樣?別怕,拿好榛柴棵,離豆角地遠點兒。要是俺叫狼吃了,孩子還有菜吃。」
俺朝狼走過去,越來越近,快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個大馬鹿,它正歪著頭看俺。俺知道,鹿吃草不吃人,心跳還是快。過了半天平靜點兒,回去接著摘豆角。從那以後,俺再也不敢一個人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