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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嫂、宋哥都回來了,小妞子還是沒影兒。他倆為人好,宋哥又是鄉長,很多人幫他們找孩子。天黑透了,有回家拿手電的,還有點蠟燭挑燈籠的。
找孩子的人里,有個會吹嗩吶的,他說:「俺要是找到孩子,俺就吹嗩吶,大家都到俺這兒來。」
找到半夜,嗩吶響了,宋哥、宋嫂以為找到孩子,飛跑到跟前,一看沒孩子。宋嫂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袖子抹眼淚。
宋哥數了數,找孩子的人走了一半兒,他說:「都這時候了,黑天飯還沒吃,你們都回去。」
那些人都走了。
宋嫂和宋哥找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時候,宋嫂先看見了孩子,孩子在泥坑邊上。宋嫂把孩子抱起來,解開腰帶和扣子就裝到褲子裡,讓孩子的上身貼到她肚子和胸脯上。宋哥走上前一看,孩子的臉都青了。那是農曆十一月二十一,宋嫂抱著凍了一夜的死孩子,抱得緊緊的。
宋哥用了很大力氣,才把死孩子搶過來。他把宋嫂扶起來,提上褲子,扣上扣子。正好嬸子家兩個兄弟來了,他讓他們拿鐵杴,把孩子埋了。
宋嫂說:「俺半夜找孩子,再往前走十步,就能看見孩子了。就在那會兒,提燈滅了。這孩子想去她姥娘家,走岔路,掉到泥坑裡出不來了,哭得眼淚鼻涕都凍在小棉襖上。在老家待不下去,俺才來到東北。換換環境,好多了。」
俺說:「啥事都是該著,這個燈早不滅晚不滅,偏偏那個時候滅,就是該她死呢。這樣的孩子不是孩子,是要帳鬼。宋嫂你今後別想她了。」
後來,俺姐仨住得東一個西一個,再沒湊到一起。十年前在街上碰見宋嫂,她抱住俺親。六七年前,聽說左嫂病了,俺去看過幾趟。去世的時候,俺去送了。她身體不大好,左哥和孩子照顧得好,她多活了好些年。
坐月子
一九六一年三月,俺在三家合買的一間半房裡生下二兒子。俺總害怕趕在晚上生孩子,南炕兩家哥哥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不方便,趕來趕去還是晚上生的。
三月十六號晚上九點多,丈夫把接生的找來,隔上一個布簾檢查,說是要生。我再不好意思也得生。十二點半,二兒子出生了。丈夫提前從廠子拿來一個破棉帳篷,拆下上面的窗簾,又鋪了一張窗戶紙,就把孩子包起來。
接生的看俺窮,一個雞蛋、一兩紅糖、一塊褯子都沒有,不吃飯要走,俺說準備好了熗鍋麵條,下鍋煮就行。人家聽了起來就走,南炕倆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時候接生三塊錢,俺給了她四塊錢。倆嫂子回來就給俺煮小米粥,煮了兩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舊毛巾包著十個雞蛋回來,說是從隔壁鄰居那兒買的,讓俺好好補補身子。鄰居知道俺生了孩子沒雞蛋,問他買不買,她賣給別人一個雞蛋七毛錢,賣給俺八毛錢。俺生丈夫氣,說俺能吃飽肚子就行,讓他現在就把雞蛋退回去。
他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多塊,這十個雞蛋就是八塊錢,哪是個小數,俺心疼。丈夫啥都沒說,落淚了。結婚七年多,跟他過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見他落淚,俺也心疼,就不再說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兩點多俺就下地了,南炕兩個嫂子說:「俺倆都能給你做飯,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
俺說:「沒事,晚飯俺能做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開始熬鹼。俺住的地方叫雞房子,是鹽鹼地,北邊的鹼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鍋台,一家一個,看著那兩個嫂子熬鹼掙錢,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鹼土,俺就在家熬。
這活兒挺簡單,也挺累人的。半鍋水燒開後,下鹼土,鍋滿了,用棍子攪一攪,用笊籬把草撈出來。坐清一個鐘頭,就把鍋里的鹼水舀出來,一盆一盆端到院裡過夜。剩下的鹼泥挖出來,扔到房後。早晨起來,再一盆一盆端回來,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熱水鍋里燙,稍稍一晃盆,就倒出來一個個水鹼坨。
有時候熬出來的水鹼坨是紅色的、黃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鹼坨里的水控淨,還得一遍一遍用水沖,沖乾淨了再控干。三鍋水鹼,能熬出來一鍋純鹼。熬純鹼的時候,鍋里就加一碗水,把水鹼坨砸開放到鍋里,不用燒開,水鹼坨化完就行了。還得坐清一個鐘頭,把清亮的鹼水舀出來,一盆一盆地端到院裡過夜。早晨起來,一盆一盆端到屋裡用熱水燙,燙好了把盆翻過來輕輕一扣,大大小小的鹼坨從盆里下來,就能賣錢了。
俺剛熬鹼的時候不愁賣,總有人上家來買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賣。一個月子裡,俺賣鹼掙了二百多塊錢。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鹼土備足了,才去給孩子落戶。落戶的時候給了兩斤豬肉、兩斤紅糖、一斤豆油、三斤雞蛋、十斤白面的票,還有布票。豬肉買回來,他們爺兒倆解饞了。紅糖和雞蛋買回來,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沒動,俺那時還有九十多斤餘糧,也不捨得吃。老家來信說,婆婆公公和小叔子挨餓,他們要到俺這兒來。那時候有錢也沒地方買糧,都給他們留著。
一個月子裡,俺就吃了六個純玉米面的大餅子,甜菜葉子是俺的主食。熬鹼倒不出鍋,俺就做兩頓飯,中午餓了,就把菜窩窩放在灶坑裡熱一下,大兒子吃一個,俺吃兩個。沒有暖瓶,他渴了喝涼水,俺在月子裡不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