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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比俺小兩歲,她那年才九歲,長得又高又膀(又高又膀:膀大腰圓)。她天天都往外面跑,東一趟西一趟,誰也管不住她。
娘不叫她出去,她說:「槍子有眼,打死的都是那些該死的。」
打仗打到第五天,娘說,做飯沒燒的了。過了一會兒小妹回來,一手拎著一個椅子。
娘問:「從哪兒弄的?」
小妹說:「銀號。」
娘生氣:「你哪能拿人家的東西?」
小妹說:「銀號的人早就跑了。都啥時候了,你還說這麼多。」
娘問:「你拿這椅子想幹啥用?」
小妹說:「燒火。」
娘說:「這麼好的椅子,燒了可惜了。」
小妹拿起斧頭就劈,叮咣一會兒劈完了。
小妹說:「娘你燒吧,燒完了俺再去拿。他那裡燒的東西有的是,還有椅子,還有床。還有一個座鐘呢,俺也給你抱回來。」
娘問:「你說哪裡?」
小妹說:「銀號唄。燒的東西有的是,哪兒都沒有銀號近。」
娘說:「不許再動人家的東西。」
小妹沒聽娘的,下午又去醬菜廠,挎回來半籃子鹹菜。
打仗以後,家家都在屋裡做飯,難民所的廚房空下來。不知啥時候來了中央軍,他們在廚房做飯,天天都往前線送。有個伙夫出去抱柴火,一顆子彈打到頭上,死在廚房門口,難民所里就死這麼一個人。
打仗打到第八天,解放軍進城,廚房裡的人都跑了。小妹看見廚房有一大笸籮饅頭,一籃子一籃子往家挎,吃不了的,俺娘都曬成饅頭千。豬肉燉粉條可能剛做好,還熱乎呢,小妹端回來半盆。她還要去端,娘說:「夠咱吃了,讓別人去端吧。」
俺在牆角蹲了八天,槍不響了,可得出去玩了。剛走出大門,抬頭一看,嚇得俺嗷一聲往家跑。對面,金店牆根坐著一個死人,好像正看俺,他歪著頭,臉蠟黃,地下一攤血,俺可不敢出門了。打仗的時候,很多人想發外財。聽別人說,死在金店門口的這個人,就是來搶東西,中流彈死的。
門口還有一家鞋店,幾個人砸門準備搶鞋。小妹回家拿籃子,跟娘說:「俺也挎一籃子鞋回來。」
娘這回生氣了,說:「誰愛搶誰搶,咱管不了人家,你不能去。人家的東西,咱一點兒都不要,記住了嗎?外財不發咱命窮人。」
過了一天,小妹說:「門外的那個死人拉走了,咱去撿彈皮吧。」
俺說:「好。」
俺和小妹拿一個籃子,鄰居小萍和小蘭也拿一個籃子。出了門往東走有個車庫,車庫裡有一輛軍車,軍車前面側躺著一個穿軍裝的死人,他臉色漆黑,胖頭腫臉,十指長伸,已經「發」了。
俺害怕,往東跑,看見一個小樹林。小樹林邊上有一片平地,平地上有一層新土,俺一踩可暄了,底下好像有彈簧,蹦一下就彈起來。
俺喊:「都過來,都過來,這兒好玩。」
她們三個都過來,俺們一起在上面蹦,都說好玩。
有個男人離著挺老遠就喊:「小孩,快下去,別蹦了,那底下都是死人!」嚇得俺嗷嗷大叫,趕緊往家跑,啥也沒玩上,啥也沒撿著。
濟南解放以後,聽說上上下下的官都換了,只有郵政局原班不動。路口的警察還在站崗,好像還是那幾個人。
龐家父子
百時屯有個龐廣平,大個,長得周正,住在前街,跟俺家隔一趟房。他家地也不少,忙的時候雇短工。論輩分,廣平得叫俺四姑,他愛逗俺玩,見了俺就叫小四姑。他的兒子常來俺家,跟俺哥玩,有時在俺家吃飯。
龐家最先拿槍的是老四法立,在巨野縣城讀完初中,他就參加八路軍了。解放巨野的時候,聽說俺家在城裡住,他特意到俺家看看。他穿著土黃色軍裝,戴著土黃色帽子,腰裡扎著一條寬皮帶,還挎著盒子槍,腳穿一雙家做的粗布鞋。
法立模樣好,像越劇里那個賈寶玉。雖說穿得不好,可他的精神頭好,才二十歲就當團長了。娘和兩個嫂子都叫他吃完飯再走,法立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龐家第二個拿槍的是老三法思。法思十六歲那年,廣平給他娶了媳婦,聽說他相不中,不和媳婦在一個床上睡覺。他媳婦長得一般,中等個,就是一上火愛爛眼邊子。法思結婚後,還回巨野上學。媳婦喜歡法思,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有了好吃的給法思留著,手裡有點兒錢也打扮法思,總讓法思穿得漂亮。
有一回法思來俺家玩,俺家二嫂問:「你結婚五年了,聽說沒跟媳婦睡過覺,是真的嗎?」
法思說:「真的。」
二嫂問:「她對你不好吧?」
法思說:「對我好,好得很,我對她也好呀。」
二嫂問:「你咋對人家好的?你都不跟人家睡覺。」
法思說:「非得睡覺才叫好呀?她干不動的活兒,我幫她干。俺家人多,八月節的月餅一人一份,我不愛吃月餅,我的一份給她了。」
二嫂說:「不愛吃的你才給人家,那叫好?」
法思說:「俺家這麼多人,就我不愛吃月餅,他們都愛吃,我咋沒給別人呀?」
高中畢業後,法思回到百時屯,跟俺二哥姜士魁辦過學校,他當老師。仗打起來,學校辦不下去,他去濰坊投奔俺大哥姜士芳,入了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