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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以後,實行婚姻自主,可俺老家那兒不行。莊上有個媳婦守寡多年,帶著一個閨女過日子。三十多歲的時候,她認了個乾兒子,乾兒子二十多歲,還沒成家。不知啥時候開始,兩人有了夫妻感情。有年秋天,俺們五六個人在月亮地里紡棉花,看見她低頭從前街回來。俺們都猜:二更天了,她幹啥去了?
第二天早上,聽說她上吊死了。民兵去抓她,抓到她和乾兒子在一個床上睡覺,把他們都抓走。俺看見她的時候,民兵剛放她回來,讓她回家看看孩子,說是第二天就開批鬥會,專門批鬥她和乾兒子。她死了,民兵把她乾兒子也放了。她撇下的閨女才六七歲,讓姥娘領走了。
早些年,俺那兒去個生人,都在門外問:「家裡有人嗎?」
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沒人。」
男人不把女人當人,女人也不把自己當人。
改嫁
在俺老家,守寡難,改嫁也難。寡婦改嫁不能在白天,只能在天黑以後。不能從家走,說是從誰家走「妨」誰家。大多數寡婦天黑以後從地里走,也有的在廟上等。娘家跟兩個人,
男方來個車,娘家把人交出去,就完事了。
俺那兒還有一個風俗,寡婦改嫁可以搶,只要還沒進家門,誰搶到寡婦,寡婦就是誰的。俺婆家在龍固集南徐莊,莊裡有個徐公保,按輩分俺得叫他爺爺。公保爺爺沒爹沒娘,就一個人,家裡窮,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
這天夜裡,有人叫門:「三哥開門!三哥開門!」
公保爺爺開門一看,是三個把兄弟,滿頭大汗,有一人身上背著東西,他問:「你背的啥?」
三個人異口同音說:「俺們給你搶來個媳婦。」
公保爺爺點燈看,搶來的媳婦不胖不瘦,上中等個,長得可俊了,把他樂得不知說啥好。
把兄弟跟他說,有家娶寡婦,不知是哪兒的,趕巧讓哥仨遇上了。車上有兩個男的,一個趕車的,一個娶寡婦的。他們一人抱住一個,剩下的這個背起寡婦就跑。寡婦又哭又喊,沒用,那地方四面不靠屯子。實在作鬧得厲害了,他們放下她打幾下,她也就不作不鬧了。
哥仨臨走跟公保爺爺說:「你要對她好,俺走了。」
公保奶奶那年二十歲,她跟公保爺爺過了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公保爺爺疼她。年紀大了,她也疼公保爺爺。她給公保爺爺生了三個閨女,就是沒兒子。
一九六○年,俺離開馮徐莊的時候,公保爺爺還活著,六十多歲了。公保奶奶五十歲,乾淨利落,幹啥像啥,三個閨女常來看他們。
那時候,寡婦改嫁不能帶著孩子。要是帶著孩子改嫁,大人孩子都得受氣,帶去的孩子,人家叫「帶犢子」。俺娘的姥娘家在曹海,曹海有個寡婦帶著五個孩子,她想改嫁,人家都嫌孩子多,很長時間也沒嫁出去。一天夜裡,她用高梁稈把門堵上,點著火,想燒死孩子。
火著起來,把孩子嗆醒了。大孩子十三歲,把窗戶砸開,他和十一歲的弟弟從窗戶出來了。九歲和七歲的兩個妹妹,還有一個四歲的弟弟,都死在屋裡。
寡婦跟一個男人走了,在外面過了不到一年,男人跑了。聽說那個男人越想越害怕,跟這麼狠心的女人過日子,心裡沒底。
逃出來的哥倆,讓戲班子收去,學唱戲。每次唱到哭戲,別人假裝哭,他倆真掉淚。
百時屯有個閨女,丈夫死了,守寡守了五六年,媒婆來說親。男方在高莊,是個光棍,他在天津買了塊地,種菜賣菜過得很好,說親說成了。那是一九五三年,寡婦改嫁講究少了,她是白天從娘家走的。她有個十歲的閨女,臨出門抱著她的腿,邊哭邊說:「俺爹死了,娘你也不要俺了,俺不叫你走!」這孩子一哭,看熱鬧的都哭了。她拿開孩子的手,上車走了。
到天津連去帶來十八天,那個男的死了。她回到高莊,在那兒守寡沒守住。要生孩子了,她趕緊往別人家走,孩子是這家男人的。她想往這家屋裡進,這家媳婦往外推,孩子就生在門口她褲襠里了。後來的事,俺就不知道了。
過去,寡婦守寡守得乾淨,到哪兒別人都高看一眼,娘家人也臉面有光。一旦改嫁,娘家嫌丟人,兄弟都不搭理,比偷人還孬。
小指使妮兒
巨野縣原來有個松官屯,那是俺娘的太姥娘家。聽俺娘說,松官屯有一家很富有,家裡就一個獨生女兒,十七歲,已經訂婚了。
這家買了個十五歲的女孩,當傭人,俺那兒管這樣的女孩叫小指使妮兒。小指使妮兒在家吃不飽穿不好,挨後娘打罵。到了這家,老婆當家說了算。小指使妮兒白天幹家務活兒,黑天得紡棉花,天天紡到大半夜。晚上,老婆和老頭一邊一個躺在床上,一人手裡一個竹棍子,小指使妮兒和棉車子就在中間。聽見棉車子不響,知道小妮兒睡著了,老婆就用竹棍子搗她。搗疼了,小妮兒才醒,靠著老婆這邊,她身上都是黑點子。老頭不大搗她。
老婆給閨女操辦的嫁妝沒有這麼全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單的、夾的、棉的、粗布的、洋布的、綢子的、緞子的,夠用一輩子了。單是裝糧食的布袋就有一百個,抬草的單子二十個。買來的那些家具,三間房都裝不下。
啥都操辦齊全了,就等婆家來娶,還有十八天結婚,這家的閨女死了。老婆為給閨女操辦嫁妝費盡了心血,才說操辦齊了,閨女沒了。當娘的心疼,不吃不喝,就像瘋了一樣。十多天後,老婆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