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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四月,從淄川回到濟南,俺住的難民所在二大馬路緯三路上,牆東是教育電影院。那個院子很大,西邊六間,東邊四間,都是瓦房。南邊是樓房,樓梯樓板都是木頭的,樓上樓下各四間。一樓潮,沒住人,俺家和另外三家住在樓上。到了晚上,廁所和院子裡還有燈。難民所有兩個廚房,大家都在廚房做飯,天冷了就在廚房吃飯。
這個院裡住著的,有三家巨野的,家家都是幾個行李卷,沒別的東西。劉哥劉嫂是城南大義人,劉哥在外面找活兒干,劉嫂在家管孩子。有天晚上,劉嫂吃完飯先上樓,看見樓梯口站著一個毛茸茸的黑影兒,黑影兒的眼睛白亮白亮的。劉嫂嚇得兩條腿不好使,兩手抱著木欄杆大聲喊:「有鬼!有鬼!」等大家上樓看,黑影兒早就沒了。
聽說院裡有鬼,難民所里說啥的都有。
爹說:「不是鬼,是小偷。趁咱吃飯,他來偷東西。劉嫂上樓早,他沒得手。」
劉嫂問:「小偷咋還渾身長毛?」
爹說:「那是他穿的衣服,故意嚇人。」
那時爹沒啥乾的,在二大馬路緯三路上擺個雜貨攤子,這條街來往人多,生意很好。第二天上午,劉嫂要去道南買蘿蔔,走到門口,跟俺爹打個招呼過馬路。走到路中間,過來一輛小汽車,把劉嫂頂了起來。劉嫂落地,小汽車沒停,直接開走了。
爹看見劉嫂出事了,扔下雜貨攤去救劉嫂。他雇個人力車,抱著劉嫂去醫院。劉嫂一百五十多斤,又高又胖,爹抱上車很費勁。好不容易坐上車,劉嫂的腰硌疼了他胳膊。爹一摸,劉嫂的腰上扎著一圈兒布袋,布袋裡都是銀元。爹把劉嫂的布袋解開扎到自己腰裡,把自己的皮腰帶給劉嫂紮上。
先生說劉嫂沒事,可劉嫂還沒明白過來。劉哥聽說劉嫂出事了,趕緊回到家。爹把銀元布袋交給劉哥,他把娘的兩條扎腿帶子接在一起,扎到自己腰上。劉嫂在醫院住了六天,他們的小孩在俺家待了六天。
還有一家姓趙的,有兩個兒子兩個閨女,二閨女叫三姐,老太太最不喜歡她。
有一天,趙三姐偷著端來一碗大米飯,含著眼淚讓俺娘看:「大娘,你看這飯能吃嗎?」
娘接過飯碗用筷子一挑,米飯都扯出黏絲了。娘在垃圾堆上挖個坑,埋了那碗米飯,給她盛了一碗俺家新做的米飯。
老太太說三姐命中克她,對三姐想打就打,說罵就罵。十五歲那年做的棉衣,三姐十七歲了還穿著,哪塊壞了補哪塊,又瘦又小,露胳膊露腿。三姐有個嫂子,日子更難過,她的女兒一歲半,不會走路,小女孩放在院裡一坐就是一天。鄰居有時候看見日頭太毒,就給孩子換個地方坐,老太太從來不管。姐倆都在紗廠上班,一個人一天掙三斤小米。回到家裡,活兒都是她倆的,身上的傷不斷。
爹看三姐太苦了,就跟老太太商量,要給三姐介紹對象。
老太太說:「讓她走遠點兒,越遠越好。」
三姐的對象家在濟寧,給三姐買套新衣裳換上,倆人就去濟寧了。
三姐走了,家裡的活兒就得嫂子一個人干,干不過來,老太太不是打就是罵。有一天風大,嫂子關門動靜大,老太太不願意了,說兒媳婦摔打她了,嗷嗷大叫,嚇得兒媳婦趕緊跪到婆婆面前,說:「娘,俺錯了,俺再也不敢了。」
老太太把身子轉到一邊,丈夫使個眼色,媳婦又到那邊跪著,老太太說:「滾了吧。」
丈夫勸媳婦:「在這個家裡,你啥時候能熬出來啊?快點兒走吧。」
媳婦說:「俺走,也得跟娘說聲。」
丈夫說:「不用說,俺送你。」
抱起孩子,趙哥流淚了。他把娘兒倆送到車站,回來跟俺娘說:「攤上這樣的娘,俺一點兒辦法沒有,只好叫她們娘兒倆逃個活命。俺身上就四個銀元,都給她們了。」
濟南城的槍炮聲
一九四八年中秋節,爹買了兩斤月餅、兩斤肉,肉跟筍瓜一起燉的。好長時間沒吃肉,饞得很,俺吃多了,噁心,總從嗓子眼往上返油。
也是那天,難民所二樓來了個穿軍裝的中央軍,忘了是誰家的親戚。可能是喝酒喝多了,他從二樓跳了下去,掉到樓下的絲瓜架上,又從絲瓜架掉進魚缸里,一點兒都沒傷著。
他大聲叫喚:「我保吳公!我保吳司令!」翻來覆去的,就這兩句話。
他喊的吳司令叫昊化文,聽說是守濟南的一個軍長。二樓下來兩個人,把這個中央軍攙走了。
早就聽爹說,濟南要打仗,不知道啥時候打。沒想到,這個中秋節的半夜,濟南打仗了。
爹跟娘商量:「這仗不知啥時候打完,咱搬一樓去吧,一樓還安全點兒。」
娘說:「好。」
第二天早晨,俺家就搬到一樓,鍋也從廚房搬到屋裡。
從那天起,俺就兩手抱住膝蓋,天天蹲在西南牆角,腿也不敢伸,啥都不敢幹,吃飯也蹲在牆角。槍炮聲時遠時近,時大時小,指揮槍的槍聲特別響,鬥鬥斗,鬥鬥斗,這種聲音一響,俺就嚇得捂耳朵。晚上,俺不能蹲在牆角睡,只好爬到地鋪上,用被子把頭蒙得嚴嚴實實。等俺睡著了,娘再把被子掀開,說俺身上的汗滔滔的。
打仗打到第三天,一顆子彈從玻璃窗穿過,直接扎進地里。玻璃窗上留下一個小洞,地上也留下一個小洞,當時俺娘正躺在地鋪上,地上的那個小洞離她的頭只有半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