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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淑梅同學年輕時的容顏我沒有印象,我看到的是她越老越美的晚年。她目光清澈,一頭白髮,喜歡穿白褲紅衫或綠衫。她跟人講:「跟著作家學寫作,這才叫『跟啥人學啥人,跟著神婆子會下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是我的人生導師,跟她學了四十多年,我才走到今天。
六十學寫字,七十來寫書--姜淑梅
有人跟俺說,人生有「五大重要」,第二重要的就是上學攤上好老師。七十多歲的時候,俺遇到一個好老師,老師比俺小三十歲。
老師家有很多書,她說:「想看哪本看哪本,你隨便看。」俺找出來《一千零一夜》,挺厚的兩本書,先看上冊,又看下冊。書里有很多字俺不認得,那俺也看,有的字能蒙出來,有的字蒙不出來。蒙不出來的字,俺就問老師。兩本書看完,俺多認了不少字。
後來,老師買回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家的書,她看了覺著好,也讓俺看。書里有些字俺不認識,可還能看懂,看了也覺著好。
老師問:「你說說哪裡好?」
俺說:「細節真細,跟真事似的,是那麼回事。」
那些作家裡,俺最喜歡喬葉,她寫的故事在河南,跟山東老家的風俗差不多,老家的事俺一下就想起來了。
跟老師看了兩年書,認了兩年字,老師跟俺說:「你也學寫作唄,你有一肚子故事,不寫出來太可惜了。」
俺嘆口氣,說:「俺早就是坐吃等死的人了,能對付著看書,就謝天謝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會寫作,俺哪能學會?」
老師說:「試試唄,不試你咋知道?試了你就知道了。」
說這話的時候,是二○一二年四月末,俺周歲七十五。老師跟俺說了幾次,說得俺有點兒活心了。
俺是安達的五七工,也叫家屬工,五月份和十一月份都得回去認證,讓人家看看你是不是活著,不認證工資就給你停了。
五月份回安達,俺對二女兒說:「這次回綏化,俺想跟你大姐學寫作。」
二女兒說:「寫吧,東邊茅樓沒紙了。」
俺去大兒家,說:「兒子,俺再去綏化,跟你大妹妹學寫作。」
大兒說:「媽呀,你要能發表文章,胡錦濤就來接見你。」
俺去大慶看三哥,俺說:「哥,這次回綏化,俺跟愛玲學寫作去。」
三哥是個文明人,啥也沒說,哈哈大笑,三哥很少這樣笑。笑了一會兒,三哥說:「寫吧,寫吧。」
他們要不這麼說,俺勁頭可能還不大。他們這麼說,俺的勁頭倒大了。
六月份回到綏化,俺跟老師說:「你讓俺幹啥俺幹啥,你讓俺咋寫俺咋寫。寫不好,你就當素材。」
老師笑了,給俺找了兩支鉛筆、一塊橡皮,還給俺一沓廢紙,紙上已經有字了,她讓俺在背面寫。拿起筆來,俺手哆嗦,橫也寫不平,豎也寫不直,一天寫不出兩句話來。
俺問老師:「俺這樣還能寫作?」
老師說:「別著急,誰開始寫字都這樣,慢慢來。你現在就是一年級小學生,從頭開始學。」
寫了十多天,手不哆嗦了,橫豎也比原來平直了,一天能寫三行五行字。老師天天夸俺,說俺有進步。到了六月末,老師說:「你可以寫作了,想寫啥寫啥。」
俺想,寫就寫老故事,越稀奇越有意思。先寫的是鬍子打百時屯的事,娘講給俺的。又寫家裡請來跳大神的,正好趕上地震,嚇得大神尿了褲子,爹講給俺的。
這兩個故事吭哧癟肚(吭哧癟肚:很費勁、很吃力的樣子)寫了很多天,遇到不會寫的字就空著,哪頁紙上都有很多空。老師下班回來,把俺不會寫的字一筆一畫寫到本上,俺再照著樣子填上。好不容易寫完了,覺得寫得還行,給老師交作業。
老師看了俺的故事,跟俺說:「這兩個故事挺好的,就當是練習了,你先放好。從現在開始,你寫自己的故事,就寫你經歷過的事。」
「俺經歷的事多了,寫啥?」
「先寫你來東北那段,一個故事寫一篇文章。寫的時候你要想著,你對面坐著一個人,他從來沒聽過你講的故事,你要從頭到尾講給他聽。」
俺說:「行,記住了。」
老師對俺可嚴了。剛開始,俺把出疹子住的宿舍、後來住的大宿舍和三家合買的房子寫到一篇文章里,老師說:「不行,拿回去重寫。這是三篇文章,必須單獨寫出來。尤其是大宿舍,必須好好寫。」
俺說:「就是一個大宿舍,沒啥寫的。」
老師說:「幾十家住在一個大宿舍,怎麼可能沒故事呢?你好好反省反省,如實交代。」
俺說:「半夜起夜,有找不到家的,也有找錯地方的。」
老師問:「還有什麼?」
俺說:「有幾個打呼嚕的,可響了,聒得俺睡不著覺。後來幹活兒累,就能睡著了。」
老師說:「這樣的細節越多越好,你還能想起什麼來?」
俺說:「晚上先都平躺著睡。要是半夜翻身側躺一會兒,想再平躺就難了,那點兒地方早讓人占了。」
老師笑了,說:「好,太好了,去寫吧。」
沒過多長時間,俺把熬鹼和賣鹼寫到一篇文章里,老師說:「熬鹼必須單獨寫。」
俺不同意,說:「一個熬鹼沒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