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窮時候登記
剛從濟南回來,俺出去跟別的小閨女玩,大哥總跟著。藏貓貓藏到天黑,他就跟到天黑。跟了幾天,大哥對俺說:「妹妹,咱這兒跟濟南不一樣,一個閨女瘋瘋癲癲總在外面跑,人
家笑話。」
住到俺姨家學織布,趕上表姐夫送表姐和孩子回娘家,俺歡天喜地迎出來抱孩子,跟他們打招呼,沒覺得哪兒不對。表姐夫來接娘兒倆那天,姨把俺關在屋裡,等他們都走了才放俺出來。姨沒說咋回事,俺後來才知道這裡有規矩,小姨子不能見姐夫。
俺家那地方規矩多,做閨女也有規矩。娘從小就告訴俺:「小閨女不能大笑,要言不露唇笑不露齒。」
從濟南回來,大嫂跟俺講一套嗑兒,也是講做閨女的規矩:「一學走路要安詳,二學裁剪做衣裳,三學寒窯的王三姐,四學磨道的李三娘。」
俺家門前是個小場院,有月亮的時候,跟前的媳婦閨女都把棉車子搬來,在月亮地里紡棉花,一邊幹活兒一邊講笑話,誰家的閨女整天在外面野,誰家的閨女針線活兒不好,她們都當笑話講。俺不想讓她們笑話俺,笑話俺家。十四歲開始,俺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進,天天在家織布、紡棉、做鞋、繡花,天天看見的就是家裡這幾口人。
一九五四年俺十七歲,媒人做媒,給俺找了婆家。
農曆四月十四這天,爹說:「明天你去登記,咱先叫他到咱家來。倆人見見面說說話,再去登記。」
爹是個有學問的人,喜歡看書看報,跟得上形勢。俺沒文化,俺就知道沒有哪家登記前見面的,要是見了面,人家准笑話。爹說叫他上俺家來,可把俺氣壞了,還啥也不敢說。
下午,爹跟大哥說:「士芳,明天有客人來,你把屋裡打掃乾淨,把咱那幅畫掛上。」又叫三哥:「士彥,你把咱的院子收拾乾淨。」氣得俺晚飯沒吃。
二哥不在家,俺在二嫂屋裡住。他們都睡了,俺睡不著,哭了。
二嫂問:「你哭啥?」
俺說:「咱爹他真糊塗,誰家閨女不結婚先見面?咱莊上一家都沒有。明天他要到咱家來,一街兩行的都來看他,像看猴子,叫俺咋活呀?咋見人啊?嫂,你跟咱爹說,明天別叫他來。明天去登記,俺不會給你們丟人現眼,他是瘸子是瞎子,那是俺的命,俺不埋怨。」
吃早飯的時候,二嫂跟爹說:「你別叫那人到咱家來了,俺妹妹不想叫那人來,昨天夜裡她都哭了。」
爹說:「不行,得叫他們見見面說說話。這時候不見面就登記,結婚以後,今天哭著來了,明天哭著來了,到那時候更難辦。」
爹差兩個人去接他,他不敢來,直接去章縫區了。那時候,登記時間是農曆的初五、十五、二十五,知道他不來了,俺也直接去章縫。坐的是牛拉的車,車篷用竹竿支著,蓆子蓋在上面,前後都擋著。娘在車篷里陪著俺,大哥在車篷外陪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侄子趕車。
到了地方,俺下車往裡走。走到登記的屋往裡看,東邊坐一排是男的,西邊坐一排是女的,一共十八對。俺道遠,最後一個到的。
那十七個女的,都用黑紗手帕把頭包上,用一隻手在鼻子前面捏著,光露兩隻眼睛。俺把黑紗手帕圍到脖子上,大方地走到座位上。俺那時有個想法,俺不包臉,別叫他過後說沒看見俺啥樣。
往對面看,這十八個男的,俺也不知道哪個是俺的。有一個男的大高個,模樣也好,這個人要是俺的就好了。有四個男的太不像樣,兩個年紀大,一個又矮又丑,還有一個一看就是個傻子。俺都想好了,這四個人里要是有俺的人,俺回家就死。
那十七個女的看俺不包頭,她們也把手帕放下來,大概是熱了。登記開始了。第一份登記就把俺看上的那個男的登走了。第五份登記的,男的三十多歲,長得還不好看,女的長得好看,就是個子矮一點兒。
管登記的人問女的:「你和他以前見過面嗎?」
「見過。」
「你同意嗎?」
「同意。」
「沒意見呀?」
「沒意見。」
「沒意見就摁手印吧。」
摁完手印一轉身,那女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有幾個人說:「那女的哭了。」
管登記的那個人停下來,找了兩個工作人員把女的留下,叫她到另一個屋裡去。結果咋樣,俺不知道。
天呀,還有仨呢,這仨能不能有俺一個呀?這一上午,俺心裡總害怕。
那時候,登記的兩個人有一個說不同意,登記登不成,俺那兒就說「登叉了」。誰家閨女登記登叉了,丟娘家人,再找婆家都不容易。
俺來登記有心理準備:第一,登記不能登叉了。跟誰登記,俺都得說同意;第二,碰上俺看不上的男的,不能表現出來。心裡難受自己知道就行,不能讓家裡人跟著難受。
登記登到第十六份,那四個很不像樣的男的才全登出去。剩下這兩個,都是一般人,跟俺三個哥哥比差遠了。
「張富春。」叫他的時候,俺還不知道他是誰。
「姜淑梅。」叫俺的時候,俺就知道他是俺的了。個子不高,有點兒駝背,金魚眼,大嘴叉,就是這個人了。登完記,俺臉上笑呵的,這就是俺的命,不孬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