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小蘭說:「俺那年四歲,啥都記得了。俺在家叫大妮兒,來到這兒叫陳蘭蘭。俺想奶奶,也不知道奶奶咋樣了。」小蘭說完使勁忍著,眼淚才沒掉下來。
俺小聲問:「現在的爹娘誰對你好?」
小蘭說:「娘對俺好,爹對俺更好。」
小蘭還說,現在的娘不生孩子,是爹從窯子裡買來的。她這個爹哥們多,家裡窮,沒娶上媳婦。買這個娘,沒花多少錢。
小蘭的爹四十多歲,在警察局當警察。小蘭的娘三十多歲,本來是個大長臉,臉色又黃,好像挺厲害的樣子,冷丁一看可嚇人了。
有一回,小蘭趴在俺耳朵上說:「爹他們抓到三個八路。爹跟娘說,俺聽見了。爹說,這幾個八路嘴真硬,咋打都不說。」
俺問:「後來呢?」
小蘭說:「活埋了。爹說,天黑以後活埋八路,他心裡也不好受,那三個八路在坑裡邊,憋得像牛叫,哞哞的。」
過了些天,小蘭說:「日本人給警察局送過來一個女共黨。」
俺問:「啥叫女共黨?」
小蘭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是個女的。爹說十八九歲,挺受看。」
俺問:「好看還挨打嗎?」
小蘭說:「挨打。她啥也不說,爹說也得活埋。」
俺那時候不懂啥,就想:一個女的,十八九歲,長得還好看,不該挨打,更不該活埋。
隔了一天,小蘭說:「那個女共黨讓爹那幫人活埋了,爹也說可惜,太可惜了。到了坑邊,副隊長說:『小妹妹長得這麼好,活埋太可惜了。隊長說了,只要你同意給他當二太太,現在也不晚,你還能活著回去。』女共黨罵他龜孫王八蛋,她自己跳進坑裡。她還把褂子一脫,蒙到臉上等死,露出兩個沒發育好的小乳房。」
俺跟小蘭在一起玩了兩年。算起來,這些事大概在一九四三年,也可能在一九四四年,反正小日本還在巨野呢。
撿彈皮
俺小時候,常聽男孩子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粑粑。」飛機上要是丟個炸彈,就在地上炸出好大一個坑,炸彈皮崩出很遠。要是從飛機上往下打機關槍,黃銅子彈殼從飛機上掉下來很多。子彈殼三寸多長,大拇指粗細。
每次打完仗,百時屯的孩子都出去撿彈皮,撿回家攢著,等著換錢、換東西。俺也撿過,撿了四五斤哩。娘不叫俺撿,怕俺有個三長兩短。娘說:「咱啥都不要,咱要命,能平平安安活著就行了。」
不打仗了,做買賣的來到百時屯,彈皮能換盆換碗。
道北有個姓姜的六哥,他家小五那年十三歲。小五撿了一塊大炸彈皮,想卸開,銅和銅一起賣,鐵和鐵一起賣,能多賣點兒錢。小五坐在院子裡,把炸彈皮放到凳子上,他拿著鉗子卸螺絲,誰也沒當回事。
忽聽咣的一聲響,很多人往他家跑。到那兒一看,小五的右手沒了,血放線似的往外噴。有個人膽大,先掐住小五的手脖子,又有個人找來布條使勁纏,六哥打聽好治紅傷的大夫,趕緊送去止血,小五的命算是保住了。
過了兩天,六哥在房頂上看見小五的那隻手,全都黑了。
沒了右手,小五好像一下長大了。他知道自己幹不了重活,上學很用功,用左手學寫字,後來在百時屯做了小學老師。百時屯人送他外號「五單悠」,叫慣了,他也不在乎。
北門裡有個姜家媳婦,俺叫她五嫂。五嫂七十多歲了,她得過一場大病,病好了,她落下痴呆症,頭總搖來搖去。不知在哪兒撿了個手榴彈,她坐在地上,一邊搖著頭,一邊用手榴彈砸地,嘴裡還念叨:「這個東西好,當蒜錘子正好。」
有人路過,正好看見五嫂手裡的手榴彈冒煙了,搶過來就扔到沒人的地方,咣一聲,響了。
慶雲大爺給俺家當過長工,歲數大了,娘幫他買了幾畝地,蓋了兩間房。打完仗,他去地里摟豆葉,摟著摟著,就看見那堆豆葉冒煙,慶雲大爺快跑幾步趴下了。這邊,手榴彈爆炸了。慶雲大爺說:「幸虧摟到手榴彈,要是摟著地雷,早就沒命了。」
前面的楊莊有個楊孩,他姥娘家在百時屯。楊孩爹娘有三個閨女,就這麼一個兒子,那年楊孩十八歲,已經訂婚了。楊孩抱著一塊大彈皮想換碗,賣碗的說:「不中,你這彈皮上有引火帽,還能炸響。俺不敢收,你賣給別人吧。」
楊孩不信,抱起彈皮往地上一摔,把他自己炸碎,胳膊腿都沒影兒了。賣碗的用的是一個木軲轆小紅車,兩邊的席簍子裝滿碗。這一響,把小紅車子和碗都炸飛了,賣碗的人一點兒傷也沒有。
楊家親戚來,把楊孩的屍體撿到一塊,整走了。賣碗的是外莊的,啥都沒說,也走了。楊孩爹娘想見兒子最後一面,不管咋哭鬧,眾人也沒叫爹娘看,買個棺材就埋了。
楊孩爹娘天天放聲大哭,哭得嗓子都喊不出聲了。
老百姓說:「打仗死人,不打仗了,咋還死人?」
逃難
土地改革後,俺家的地和糧食都讓人分了。一九四七年八月,爹雇了一輛馬車,帶著娘、大嫂、俺和妹妹去濰坊找大哥。
大哥姜士芳初中在巨野上學,十五歲結婚,那時他常回家。後來他到兗州上高中,到重慶上大學,當兵當軍官,十年沒回家。可能因為交通不便,兵荒馬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