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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沉默了一會,道:「柴指揮使,你斷過腿嗎?」
「卑職……沒有。」
「以前,我有兩條完好的腿,但哪裡都去不了,每一步路都是別人給我安排好的;如今,我斷了腿,反而可以在這人世間走一走了。」
周衍用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又道:「我是做過一次選擇,那時我還有這雙腿,建虜還勢如破竹、京城還未收復,現在呢?滄海桑田,天地在變,為何我的選擇不能變?」
小柴禾道:「是,但晉王說……事關社稷大事,而社稷不能隨著陛下率性而為,今日這樣、明日那樣。陛下若決定了,就絕不會有回頭路。」
周衍閉上眼。
若真是萬里江山,誰能捨棄呢?
但王笑給的從來不是什麼江山,只有一把椅子。
離京城越近,那種壓抑的窒息感越來越濃。
皇宮實在太大了,大到自己這一雙殘廢的腿根本走不出去。
但它又太小了,把往後餘年的所有光陰都關在那么小的天地里,未免讓人不甘。
還有太廟裡那些祖宗的牌位,每離他們近一步,仿佛就能更清楚地聽到他們在質問自己。
「不肖子孫!你連一個權臣都掌控不了嗎?!」
憑什麼?憑什麼?亡了大楚社稷的人明明是父皇,你們為什麼要不停地逼問我?為什麼不停地逼問我?!
……
周衍猛得睜開眼,轉過頭,看向剛才那個孩子消失的小巷。
他似乎平靜了一些,緩緩道:「我知道沒有回頭路,這次我已做了最後的選擇,不再當什麼天子。」
小柴禾低頭思考了一下,似在回憶王笑的交代,過了一會說道:「是,周先生。」
周衍點點頭,輕聲道:「是周先生。」
「晉王擔心周先生的安危,還請隨我回京吧。」
「不必了。」
「周先生可以一走了之,但晉王卻要料理後面的事。比如,他如何向公主殿下與太后娘娘交代?你萬一有差池……」
「轉告她們,她們想讓我當皇帝,我當過了,到現在身殘、志喪,我已盡了全力,若她們當我是兒子、是弟弟,自能理解我,若她們只當我是皇帝,那……就當我是個無能為力的亡國之君罷了。」
「請周先生回京當面與殿下與娘娘說為妥。」
周衍搖了搖頭,問道:「這次給姐夫添了很多麻煩吧?」
「這個……卑職不好說。」
「姐夫不像我,他總能解決麻煩。」周衍道,「但我這一走,就是不想再受人擺布,所以,你帶不走我。」
小柴禾勸道:「這世道並非周先生所想的那樣,今日一時興起覺得當庶民好,明日便可能遇到糟心事,還是由晉王為周先生安排為好。」
「不必了。」
小柴禾轉過頭,目光看向鐵豹子,帶著些打量。
鐵豹子昂了昂頭,道:「咋地?說不通就要動手?來啊!」
小柴禾道:「你出來找你婆娘的?」
「是,咋地?」
「沒事,就是告訴你一聲,你婆娘已經出京回去了。」
小柴禾說著,又轉向周衍,嘆息了一聲,道:「既然這樣,我向周先生轉告晉王最後一句話吧……祝你新生活過得愉快……」
……
京城,紫禁城,太廟。
周翰亘坐在地上,指著王笑瘋狂地大罵。
罵著罵著,他的怒火渲瀉殆盡,忽然放聲大哭。
「陛下真的逃走了?真的逃走了?」
王笑道:「我沒必要騙你。」
「那你把他捉回來啊!弄什麼木頭……弄什麼木頭……你不弄木頭,我為何要站出來?他跟木頭有什麼區別,有他在,我就不會站出來……」
「有區別。木頭不會亂跑,他會。既然他想出去看看,那就讓他去吧。」
周翰亘哭著哭著,圓圓的臉上泛起滿是苦澀的表情來,道:「那我呢?那我呢?!他這個直系子孫跑了,讓我這個旁支子孫為社稷殉葬?!」
他看向殿中的牌位,嚎道:「列祖列宗!你們看看啊,你們的不肖子孫周衍繼承大統卻一走了之!是我……是我……景宗皇帝四世孫,汝莊王周翰亘,只有我為社稷挺身而出啊!列祖列宗,你們看看我啊!劈死王笑吧……嗚嗚……太祖皇帝,求你看看我啊……」
牌位無言。
那位『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就默默地立在那裡,不說話、不回應周翰亘。
周翰亘又指著王笑道:「憑什麼你放他走,卻要殺我!」
王笑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給過你兩次機會。」
聽到『機會』兩個字,周翰亘又是一個激靈。
他今天好幾次湧起了膽氣,敢仗義執言。
如果當時王笑立刻下令杖斃他,他必以奮不顧身的姿態毅然為大楚社稷殉葬。
但太久了。
王笑和他聊了太久,他罵也罵過了,膽氣也泄了,對生的渴望又湧上來。
周翰亘哆嗦著,知道列祖列宗的牌位救不了自己。
他忽然清醒過來……自己在搞什麼?能阻止什麼?就死給別人看嗎?
他四下一看,見大殿內只有他和王笑兩個人,於是喃喃道:「機會……晉王,再給我一個機會吧?這塊木頭……不,沒有木頭,陛下就在這裡,我剛才是看錯了,陛下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