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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了之?」唐芊芊冷笑了一聲。
她本來是想安慰淳寧,這番話卻觸到了她的神經,語氣不悅起來。
「是,礦稅、織稅、茶稅不收了,真就惠及礦工、織工、茶農了嗎?
遼東戰火紛飛、西北赤地千里,這軍餉錢糧是往哪裡加的?三餉沒加嗎?還不是全加在耕農頭上?我爹為什麼造反?地里要是能刨出食,誰還造反?!
幾個東林黨人把罪名抗下來?然後大書特書,『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可笑!
他們坐擁良田美宅、姬妾成群,大罵稅監虎心狼口,還自詡代表的是『天下萬民』,以此再博一個青史流芳?
二十多年前是這樣,今日還是這樣。弄一群愚不可及的、被礦業主和產業主控制的礦工佃農家僕出來送死,就等著我們丟幾個手雷把他們炸成碎片。
等血流得夠多了,剩下的『君子們』再寫一篇傳記稱頌帶頭的縉紳,稱他們『意氣揚揚、笑談以死、激昂大義,蹈死不顧』,告訴天下人『看,民意如此,動我們的產業就是不行。』
這青史煌煌,從來就沒有新鮮事。」
淳寧轉頭看去,只見唐芊芊的美麗的面容上帶著憤怒之色。
「我並非反對新政。」淳寧道:「我也想要把新政推行下去,只是今日你也看到了,新政還沒頒發,就有兩千礦工暴亂,這還只是京郊一隅之地……我只是覺得,他們太無辜了……」
「無辜嗎?他們要殺的是誰?你、我、笑郎,還有我們的孩子。」
唐芊芊反問了一句,閉上眼把頭倚在車壁上。
「笑郎苦心孤詣想要變法,為得是誰?我們大可以過神仙眷侶的日子,何苦這般費盡心機?壞了他的威望,爹和大哥也差點出事。
可他們呢?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還是這樣蠢得不可救藥,今日笑郎就算把他們殺盡了,我也不覺有什麼無辜……」
不僅是王笑,唐芊芊也感到了巨大的失望。
她這輩子花了許多的精力去『起義』,漸漸發現,自己困窘於農民階層的『局限性』,甚至連她自己,最後也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義軍首領,她成了晉王妃,和王笑站在一起,接受所有縉紳士紳的朝拜。
這是她情感生活上的成功,卻是她一生事業的失敗。
如今回過頭再去看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民,她心裡又泛起那種感覺。
這感覺一開始她很難形容,後來是王笑用了八個字概括。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些時日,準備新政,唐芊芊心裡『哀其不幸』的感受更多。
但今天,眼看著這些人要來伏擊自己夫婦、孩子,她心裡『怒其不爭』的感受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
若非王笑先出面,她恨不得下令讓護衛直接開銃、擲手雷。
——殺就殺了,大不了新政不實行了,誰管你們過什麼樣的日子……
……
王笑跨坐在馬上,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火銃。
他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火銃為何物。
他還知道,他知道的許多的事,眼前那些越沖越近的礦工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是無辜嗎?現在不知道,以後會知道嗎?
……
趙傻蛋正在官道上跑著,手裡握著鐵鍬。
他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為按他們那的習俗,七月生的娃用『傻』字,二十二日就用『蛋』字,起名很方便,不需要他爹娘費腦子。
趙傻蛋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
他家本來有兄弟姐妹七人,有些從小就夭折了。後來的天災人禍,饑荒、瘟疫、戰亂,別的家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和他弟弟趙臭毛。
兄弟兩人在潘家鐵礦當礦工,以前從來沒見過大東家,但知道大東家是好人。在亂世里給他們一口吃的。不然他們就會像別的人一樣,找不到生計,活活餓死、凍死。
而且在鐵礦上也好過煤礦、銀礦,他們不需要進到礦洞裡。
趙傻蛋聽說過,在礦洞裡乾的,基本是活不過兩年。不像他,都幹了四年多了,人還在。
但他弟弟趙臭毛前年還是死了。
據管事說,因為清軍入關,大東家為了保全大家,又繳了一大筆銀子,那隻好把每天的谷糠粥再減掉三成,換成樹皮磨成的粉。
就這樣吃了一個月,趙臭毛拉也來不出來,加上每天天不亮就要到礦上幹活,身子越來越差。
那天太陽毒,曬得厲害,趙臭毛正敲著鐵石呢,鐵鍬高高抬著,人晃了晃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趙傻蛋當時也很悲傷,但沒辦法,最後只能把弟弟的衣服鞋子剝下來,算是多了一套可以換的衣物。
潘家還賠了他五百文錢,以後他萬一生病了,就可以看病抓藥,又多了些活下去的可能。
總之,趙傻蛋還繼續活著,受著潘家的庇護,每天都有混成谷糠、樹皮粉的粥可以吃,不像外面那些餓死的人……
可現在,世道更差了。
據說楚朝又打回京城了,楚朝是什麼樣子的趙傻蛋知道啊,他爹就是因為楚朝一直加餉一直加餉,最後田地也丟了,活活餓死了。
果然,楚朝一回來又要加礦稅,大東家只好把所有礦工都召集起來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