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6頁
「那我算什麼?當年你讓我投降,也是騙我說有朝一日要我護住秦家滿門、將士家小,現在呢?我當了這麼多年的狗,你們有了更好的出路了?你們保家衛國、慷慨赴死是吧,那我算什麼?!」
秦成業動作有些遲滯下來。
秦山河刀柄橫掃,「嘭」的一聲擊在他胸甲上。
「滾。」
看著自己年邁落魄的父親,他只吐了這一個字。
秦成業卻沒走,揮刀的動作越來越遲緩。
「答應我,把王笑送回去……讓他們不用再像我們這樣活……」
……
昏暗的牢房中,秦山河再次夢到那一刀斬下的場景。
他倏然支身坐起,滿頭大汗不停流下。
他無比想讓秦成業再活過來,告訴他,他活著究竟算什麼?
年少時,他看世道看到的是黑白分明,他明確地知道他是楚朝的大好男兒,守邊疆、驅胡虜。
但他一次次血染沙場,得到的只有辜負,永遠只有辜負。
大哥被轟成殘廢、二哥攜子戰死,八弟也戰死了……而大楚的滿朝文武永遠在歌舞昇平,往遼東送來一個個或昏聵或奸詐的高官、監軍、和只會逃命的將領。
後金征服漠南蒙古、皇太極改元稱帝,從那時開始,秦山河就知道遼東守不住,楚朝守不住。
從山海關到錦州這一條防線已經失去了意義,滿朝文武視而不見,秦山河都不知道自己在守的到底是什麼。
朝廷?朝廷只會一次次的斥責,一次次的降罪,問秦家你為什麼打不過。
為什麼打不過?
「因為這朝廷太他娘的操蛋了!」
這是註定要輸的仗,要說寒心,早也就寒心了。
慢慢的,秦山河看這世道,只看得到一片渾濁。
那些年,越來越多的人投降。
遼東大族一開始只讓家中子弟投降,接著便舉家投降;與建奴不共戴天的遼民也全數投降;從京城來的高官、從九邊調來的將士……
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州,各地調來的將士到遼東打了一戰,潰散、投降。讓人看著都覺得好笑。
秦山河本以為哪一天自己戰死了也就戰死了,人活一輩子也就那樣。
直到那時候,秦成業告訴他,如果戰敗了就降了吧。
老頭子也沒什麼大道理,無非也就是「幾十年過去了都沒轍,還能有什麼辦法?男人可以戰死,滿城老老少少指望著老子活,老子總得為他們留條出路。」
秦山河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當時他沒辦法理解秦成業。
當時他還不知道,很多人指望著自己而活著是什麼感受。
當時他還有父親為他扛著一切。
直到後來,他的兩個孩子出生。
這兩個孩子不同於秦玄書,秦玄書從出生到長大都是整個秦家在撫養照顧,秦山河可以完全撒手不管。但他在清朝的妻子兒女卻是只能將性命寄托在他身上。
他的妻子是罪女,她母親被凌遲處死。他的一雙兒女是降臣之子。這一個小小的、四個人的家,只有他秦山河一個人在扛。
他只扛了三個人的性命便覺得步履維艱,短短几年就壓垮了他全部精神氣。
他時常在想,父親秦成業肩上擔著的那十數萬人的性命前程,到底是什麼感受……
「太累了,所以想把他們託付給別人。」
戰場上,秦成業紅著眼看著秦山河。
那一瞬間,秦山河在他眼中讀到的只有這無盡的疲倦。
「這一輩子活得太累了,就讓他們不要再活得這麼累吧……」
於是,秦山河答應了。
他已經盡全力去做了,接下來,他終於可以迎來自己的歸宿。
……
黑暗的地牢中有人走過來。
「秦將軍。」
秦山河目光看去,見到來人竟是王樺臣。
雖說王樺臣能到這牢里來很奇怪,秦山河卻只是又轉過頭,並不去理他。
王樺臣也不介意,笑道:「秦將軍可還記得前陣子你我二人在皇宮城頭上的一番對談?」
「不記得。」
「當時老夫想告訴秦將軍,老夫這裡有好路子。如今,老夫已入文館……」
「恭喜。」
「秦將軍不好奇老夫投靠了誰?」
「我明日便要被處斬,不妨讓我獨享這最後一晚?」
王樺臣撫須嘆道:「秦將軍本已得睿親王信任,為何在昭陵時要臨陣變戈,轉而支持鄭親王?」
秦山河道:「我已錄了供狀,王大人可以自己去看。」
「老夫已看過秦將軍的供狀。且讓老夫猜測一二,秦將軍聽聽老夫猜的對不對……」
「不必。」
王樺臣卻是偏偏要說,拿手捏著自己的長須,緩緩道:「你招供說你一時心軟,放走秦玄策,又怕被睿親王責罰,想在鄭親王跟前立功。這罪名拿捏得剛剛好,如今斬首你一人,卻罪不及妻兒。此是你故意為之,然否?」
秦山河又不理他。
王樺臣嘆了一口氣,又道:「沒想到你一介武夫,好算計啊。你先是派人向肅親王求情,因你妻子的二姐嫁給肅親王,當年肅親王親手殺了自己的福晉,對她的姐妹一直有歉意,便作主保下你的妻兒。再等到新皇登基,下旨寬宥他們。這些,你都是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