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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只覺心裡空蕩蕩的。
他從出生起,骨子裡就帶著傲氣。
論身世,他出生在「一門五理學,三代六中書」的大族,文韜武略、忠貞孝義之士歷代不乏其人;
論才幹,他學貫古今,博涉多通,早早便有「今天下脊脊多事,海內之人不可不識,四方之勢不可不識,山川謠俗,紛亂變故,亦不可不詳也」的覺悟;
論人品,京城破時,他被瑞軍捉拿,施加酷刑,膝蓋都被削到骨頭,依然未降,一直逃到南京。這次謀事,他自問一心為的是家國百姓,不含半點私心……
然而,為什麼呢?
王笑為什麼就看不上自己的策略?
這一次來徐州,到底做錯了什麼?
方以智低頭沉思不已,湧上來的卻是巨大的挫折感,似乎想要把他一世為人的驕傲感都轟然推翻……
……
徐州府衙。
秦小竺拿了一顆果子給董小宛。
「呶,你吃……說完了文少保,說說那個關盼盼的夫婿、徐州節度使張什麼來著,他打過仗嗎?」
董小宛有些恭謹地接過果子,道:「張愔倒未曾有過顯赫戰績,那是唐憲宗年間,憲宗勵精圖治,力圖中興,天下也算太平,若要說當時的戰端……可以說說李師道,他派人焚燒河陰倉、刺殺宰相,倒也有些故事。」
秦小竺點點頭,撫掌道:「說李師道也好。你等等啊……來人,王笑回來了嗎?」
董小宛轉頭看去,外面一個打扮成管家模樣、舉止卻很稚氣的女子過來回答了一句,她相貌很漂亮,但說話口音怪怪的。
「嗨,國公沒有回來,新來的陳大人家裡國公還在呆著。」
秦小竺探頭向窗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低聲念叨了一句:「還不回來,真討厭。」
但她一轉頭,又把剛才的幽怨拋開。
「快說快說,李師道刺殺宰相,這故事有意思!」
董小宛略作沉吟,心裡揣度著秦小竺愛聽怎樣的故事,於是稍作了些春秋筆法,用好聽的聲音娓娓道來。
「李師道有兩名愛妾,分別叫蒲大姊、袁七娘,李師道對她們恩寵有加,又當成謀士看待……」
……
新收拾出來的宅子裡,陳京輔任家人放行禮安頓,自己卻迫不及待從箱子裡拿出一張張圖紙,就著燭火與月色在院子裡與王笑說起黃河治理。
連方以智那樣的大才都沒被禮待,這給了陳京輔很大的壓力。
——不好好干不行了!
手指在圖紙上來回移動,陳京輔滔滔不絕地說著,王笑有些吃力地聽著……
說到興奮之處,陳京輔也漸漸忘了自己眼前的人是堂堂國公,把所有想法都一股腦地抖出來。
王笑聽著愈發吃力,不由擺了擺手,道:「陳大人,說得簡單點聽。」
「是,是……」
「以下官所見,黃河已經到了極危險的時侯,黃河改道南下,已歷近六百年……」
「近六百年,築堤、決口、築堤、決口,如此反覆,黃河已經是一條很高的懸河了,河堤內的河灘高過河堤外的平地三、四丈之多,甚至能達到五丈以上!一經奪溜,建瓴而下……」
王笑抬頭看向屋頂,這屋頂不過兩丈。
五丈,大概已有十五米高,潰堤有多危險不說,修堤又要花多少銀子?
陳京輔嘆息一聲,又道:「先帝以前,國家歲靡巨帑以治河,一歲花費五、六百萬金,然而真實用在河道上的不及十分之一,其餘……全被官員揮霍殆盡!」
「及至吳閻王開決黃河水淹開封,這河政便算是完全毀了,一年比一年澇……」
「河政之難,在於循環反覆,上遊河沙不斷沖刷而下,下游愈發淤積,堤越來越高,為禍越來越烈……」
「下官前次上書,實因黃河之患已迫在眉睫,若不再治理,只怕今、明兩年內還會出一次更可怕的決口,這件事鄭首輔也十分關切,悉次召下官商議,但確實眼下這局面,實在是拿不銀子與人力來治理。」
「下官之所以辭官,既是心中失望,也是實不忍見到時的慘狀……此事怎麼說呢?黃河每年都在決口,但下官說的,是更為可怖的大潰決……」
陳京輔抬著手,一時不知如何形容。
王笑沉思起來,依陳京輔的說法,要想治上游,就得打下開封等地,自己暫時很難做到……
「若是大潰決會怎麼樣?」
陳京輔想了想,道:「若是如此,不僅是徐州城,只怕整個江北都要成一片汪洋……」
他猶豫片刻,道:「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數百年淤積下來,南河已成懸河,南邊河道漸高於黃河故道,若是決口,也可能會出現河水北流、襲卷山東的情況。但這只是下官推論,還需實地……」
王笑忽然道:「我問你,若是人為潰堤,是不是能確保黃河水是會沖向山東?!」
「國公說什麼?人為?這……這……這種事,豈有人敢做?誰能擔得起這樣的千古罪名……」
王笑猛然一個激靈,遍體生寒!
!!
他臉上血色全無,張了張嘴,陳京輔再說什麼根本就聽不清。
多日想不通的問題在這一刻豁然明白過來……
為什麼復社上躥下跳都沒被鄭黨打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