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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他入城時已然子夜十分,想到葉棠應當已經就寢,他便沒有去求見葉棠。帶著信物而來的賀蘭景被人安排到了未央宮的一隅,他今日醒來後沒有喚來下人,只是自行找了地方沐浴剃鬚、又好好換了一身裝束。
寬肩窄腰,四肢修長。墨色的長髮帶著濕意垂在身上。銅鏡里的男人已經有點兒年紀了。縱使因為長期鍛鍊,他身上並無老態,可眼神中的滄桑到底瞞不過人。
賀蘭景朝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一笑,發覺自己笑起來實在僵硬得難看,便又恢復成往日那派嚴肅的模樣,用力紮緊了自己的腰帶。
時間還早,賀蘭景再一次打消了求見葉棠的念頭。清晨的微風帶著朝露的氣息,淡淡的紅霞正向著西邊暈染藍色的天空。一線金光躍出山頭,照亮了未央宮前的石板大道。
一群說不上個個都玉雪可愛,但每一個都十分活潑開朗有活力的孩子們正嗚哩哇啦地說著話兒,她們身上都穿著同樣款式的胡服。
略微寬鬆的胡服看上去便方便活動,手袖與褲腿處更是都有一個讓風難以灌入袖管與褲管中的收緊。賀蘭景本能地認出這是騎射用的打扮。讓他愕然的是這些孩子至少有八成定然是小姑娘。
「賀蘭將軍起得真早。」
「!」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賀蘭景身體一側,恰好瞧見腳步不停、從他身邊經過的的葉棠。
高冠博帶的葉棠還是一身灰。但與身在大營時不同,此時的葉棠少了三分禮貌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多了一點柔和與賀蘭景從未見過的仙氣。
「無香子大人!」
一見葉棠,孩子們就圍攏了過來。花娥的妹妹袁桃首先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葉棠的腿——她是想抱腰的,奈何她的小短腿和小短手都夠不到。
孩子們沒跪,葉棠也沒讓她們跪。跟著葉棠一起出來的女冠子們也都是笑嘻嘻的,似乎半點兒都不覺著孩子們不跪下叫大人有什麼問題。
「人都到齊了嗎?」
「報告大人!都到齊了!」
袁桃被葉棠摸了摸頭,頓時小臉粉紅地放開了手,用脆生生的活潑聲音回答葉棠。
葉棠與女冠子們紛紛輕笑,爾後各自分開。有的女冠子進了未央宮,有的女冠子向著街市那邊走。還有的女冠子走到孩子們前面,開始帶領孩子們地隊伍往長安成外走。
「賀蘭將軍,我們這是要去城外的馬場,你要一起來麼?」
騎馬多日,就是賀蘭景也免不了身體酸痛,精神疲乏。若是他在未央宮裡多等葉棠兩、三個時辰,指不定待會兒他能用更清醒的頭腦去面對葉棠。然而在賀蘭景回答以前,他的腳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
快步走到葉棠身邊,與葉棠一起墜在孩子們的後頭,賀蘭景一時想不出自己應當如何與葉棠說話。……儘管事前他已經想過無數次要如何與葉棠寒暄,然而實際見到了葉棠,他又覺得自己主動與葉棠寒暄實在像是見有利可圖因此厚著臉皮裝熟。
——想想他們那災難性的第一次見面。再想想他為了將無香子趕出平城大營而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他和無香子之間從來不存在什麼友好的關係,突然一臉親切地對無香子噓寒問暖,便是他做得出來,無香子也受不了吧?
心中有些莫名的黯然,蹙著劍眉的賀蘭景問:「為何要去馬場?……馬場沒有專門照顧馬匹的人嗎?」
此時已近初冬,天氣不能說是冷,可碰了冷水又去吹風寒風,小孩很可能會患上風寒。
話一出口賀蘭景自己聽著都覺著欠揍,他的本意不是想指責葉棠。畢竟他早已知道葉棠不是那種會去剝削一群孩子的人。再者若是葉棠想要剝削這群孩子,讓這麼一群孩子去干照顧馬匹那種又臭又髒還又累的活計,她又何必給這群孩子穿上這樣光鮮合體的胡服?
賀蘭景想解釋,解釋的話又在喉嚨里凝成一團吐不出來,唯有眼中的情緒千變萬化。
聽到熟悉的口吻,葉棠想笑:「照顧馬匹也是這些孩子們要學習的課程的一環。不過最主要的,還是讓這些孩子們學會騎馬。」
賀蘭景的眉頭蹙得更緊了:「……這不是些女童嗎?」
女孩兒嬌弱,不比男孩兒皮糙肉厚,磕著碰著可能就是一輩子的殘疾。殘疾的女兒家很難找到好婆家,就是順利嫁了人,只怕也會被婆家虐待。
葉棠認識賀蘭景這麼久,哪兒能不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都是些什麼?
「女童羸弱不過是後天所致。賀蘭將軍是與花木切磋過的,你可覺得花木羸弱?」
世間多得是覺得女兒家就要小巧玲瓏、纖細嬌小才可愛好看的人。莫說上至天王下至百姓都將女兒當小鳥養,以為餵點素食就能滿足小鳥所有的營養需求。就是剛生下來沒幾天的女嬰也會被人以「女兒家食量小,吃多了不好」這種理由在哺乳期被控制食量。
明明是家長捨不得給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吃肉,家長非要說「女孩子家腸胃弱,沾了葷腥要拉肚子」——讓一個人啃草十年再給這人吃一頓肉,管這人男女老幼都是要拉肚子的。女孩子這「虛弱」的腸胃是如何來的,這些家長心裡真的沒數?
營養跟不上,女孩兒發育自然沒有男孩兒好。讓發育不良的女孩兒去與發育很好的男孩兒比運動……誰輸誰贏當然也就成了一目了然的事情。偶爾有不服輸的女孩兒試圖打破「女孩兒體力就是不如男孩兒」這個結論,周圍的大人又都端出一堆所謂的「現實」來告訴女孩兒:別努力了,女子天生就是不如男。你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是你偏激,是你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