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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師傅,回來了?」
有人詢問著,被稱作紀師傅的中年人「嗯」了一聲,不善言辭的樣子,古板又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來,但沒有人跟他計較。
誰都知道,他們眼下走的這座橋,就是紀師傅帶人修建的,雖也是官府所令,但這份手藝,是值得稱道的。
無橋墩,無鉚,無釘,堪稱「三無」的純木質木拱橋,完全憑藉著結構屹立於世,撐過一次次大水山洪,本身帶給人的感覺,就是結實可靠的。
而這種感覺也傳至了紀師傅身上,看到他那刻板到少有表情、比實際年齡可能更蒼老一些的臉,都會覺得對方是值得信任並且可靠的。
可惜,他就是技術太好,在官府那裡掛了名號,動輒修橋鋪路,都要找他,推脫不得,長年累月都要在外面忙碌,便是有錢有名也享受不到幾分。
官府讓做的事情,做好了未必有賞,做不好了定然有罰。
猛然見他帶了個孩子回家,橋亭之中認識紀師傅的並不多言,只目光多看了幾眼,好奇這孩子的來歷,莫不是在外另找人生的,養到這麼大才帶回來?想到他家中妻兒,那長子今年也有十來歲了吧,不知道他妻子會不會鬧騰。
山民多貧,娶不起妾侍,多半都是守著一個妻子過活,若有哪家的男人壞了心腸,勾搭寡婦之類的,妻子必要去鬧騰一場,不得個結果不罷休的,更不見有哪家的男人會把外頭的孩子帶回來,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這能守著家孝敬父母的妻子,可不是好惹的,真箇母老虎一樣,萬一怒了,生吞人都是有的。
前車之鑑不遠,那個誰誰誰,他家的孩子不就是嗎?帶回來不到兩天就沒了,再一問,就是丟了而已。
這大山深處,茫茫無蹤,一個孩子,丟到哪裡怕他不死呢?
更不要說,就是死了埋在哪裡,民不舉官不究,自家的孩子,溺死又能怎樣,總也是無頭官司,打不起來。
有人為紀師傅操心,有人卻已經悄然去紀家報信。
跟著紀師傅的還有一個,是他的大徒弟,見有人搶在他們前面往回跑,笑了一下,胳膊肘懟了一下師父,示意紀師傅看那頭,紀師傅看了擺擺手,嫌他促狹,正經事不關心,就關心這個。
「這是我小弟子,跟我學造橋的。」
紀師傅這般說了一句,算是給了大家一個解釋,看到小童吃完了口中的豆腐塊兒正在舔唇,便又拿竹籤子挑起一塊兒豆腐,給他塞到嘴裡,小童的嘴一下被填滿,鼓囊囊的,衝著紀師傅笑彎了眼睛,看起來格外聰慧可愛。
也的確是聰慧的。
紀師傅還記得自己是怎樣留意到這個小童的,那日,他們的工作快要完結的時候,他獨自過去檢查,造橋這件事,容不得一絲一毫的謬誤,一不小心,便是所有都要坍塌,過往努力全部白費。
為了那座橋,他已經帶著眾人忙了快三年,其中無時無刻都在操心,到這最後一刻,難免有些恍然。
就在那個時候,看到那小童正在仰頭看橋,他的目光認真而嚴肅,一邊看,一邊拿著樹枝在地上塗畫,紀師傅好奇這小童哪裡來的,恍惚覺得可能以前也見過一兩次,便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地上畫的不是別的,正是這橋的結構圖,三節拱和五節拱的組合,兩個不穩定結構,咬合在一起後,反而整體穩定。
這個結構並不複雜,哪怕什麼都不懂的,若是看著造橋的全過程,全程看下來,也能在地上描摹兩筆橫線斜線,畫出個大概的圖樣來,但難得這小童年齡小,所繪精準。
紀師傅不由起了些愛才的心,問他「為什麼畫這個?」
「我想學造橋,以後也要造橋。」
小童的回答格外鄭重,稚嫩的嗓音像是不解人間愁事,卻在此刻也有些振聾發聵。
「只會畫這個,是造不好橋的。」
紀師傅這樣說了一句,他不會畫畫,只會比量,可他造過的橋,參與造過的橋卻很多,一方面是官府有命,另一方面,他為匠籍,祖祖輩輩所從事的就是造橋修路這樣的事,其中造橋居多,世代的技藝傳承,到了他這裡,很多東西已經爛熟於心,才會走路就跟著父輩東奔西跑,多少年了,在家中的時間總共了算,也不過兩三年而已。
倒是在外面,處處江河看過,幾乎是用步子丈量出來的寬窄長短,很多地方,看一眼就知道該在何處造橋,該造怎樣的橋,該從哪裡起始,該選怎樣的料……許多木材的鑽孔,木榫的銜接,橋樑的弧度,都必須嚴格控制在一個精度內,稍有差池,就會讓整座橋,數年苦功,毀於一旦。
這其中所需要的掌控力,在紀師傅這裡,已經是天然而然的事情,可在外人看來,不到拆掉下方支撐的墊木,誰也不知道這橋到底是成了不成。
這本身,似乎就跟某種玄學掛鉤,若是最後墊木拆掉,橋還搖晃,便會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祭祀舉行,通過這種方法吸引眾人的注意力,再進行緊急的修繕,彌補所缺,更改一定的結構……
「那要怎樣才能造好橋呢?我想要造橋。」
小童直接詢問。
紀師傅一時啞然,訥訥:「只是說,是說不明白的。」
「我知道一些,你看看,是不是這樣。」
小童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長短粗細都差不多的樹枝來,去掉了葉子的樹枝格外勻稱,他手腳麻利地用幾根樹枝穿插搭建,在完全不用榫卯結構的同時,很快,一個簡單的小拱橋就成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