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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手推拒了一下,卻沒拒絕這種攙扶,還是起來了,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病,不過是傷痛過甚,才吐了一口血罷了,不用藥也能好的,只是那精神頭,總是提不上來罷了。
紀墨扶著男人走出房間,走出院子,路過廚房灶台的時候,紀墨看到了女人望過來欲言又止的神情,沖她安撫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話,帶著男人離開。
走出狹小的空間,來到外面,好像天地都廣闊了一樣。
「以前爺爺最喜歡在那裡站著,仰天高喊『天下萬法,唯我一家』,我那時候還不明白,後來想,『一家』可能也是『宜家』,那麼多橫豎道理,真正落實到家的,也唯有我們營造師了,那些只會高談闊論的各家流派,又有哪個是如此切實落地的?」
紀墨帶著男人來到河邊兒,指著那大石頭說,目光看向石頭上方的空處,好像能夠看到孫爺爺印刻在那裡的身影。
「那時候,好些小孩子就跟著在一旁喊,他們也會搶占石頭上的位置,不與爺爺擠,卻會抱著他的腿不放,爺爺總是很嫌棄地抖腿,卻又在對方站不穩的時候低頭去拎他們的衣領子,有一次,一個不小心,拎到了頭髮,疼得那孩子叫個不停,爺爺還訓了他,說,男孩子,一定不能嬌氣。」
這其實是很沒有道理的,可,孫爺爺就是這樣彆扭,不小心做錯了,是不肯承認自己錯的,還要怪別人怎麼不把衣領子湊到他的手邊兒,但他心裡又知道錯了,過後就會補給人家一個好位置,或者乾脆給塊兒糖吃。
屬於那種「面上死活不認,行動上卻會補償」的類型。
如果一定要說面冷心熱,也是了。
紀墨早就知道孫爺爺這樣的特點,所以,哪怕他聲色俱厲,又拿板子打他,他卻是不怕他的。
「爺爺總念著你,一說就是『不孝子』,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還幫著爺爺罵過,表示以後我一定會很孝順的……」
平淡的言語之中,有著濃重的悲意,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呢?
生老病死,一定要有一個「病」的順序,人們才能接受後面的「死」,否則,前一天還好好的人,突然就沒了,誰能受得住呢?
這樣的衝擊,大了些,突然了些,總會讓人覺得不真實。
即便是現在,孫爺爺已經安葬的現在,紀墨還是有幾分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已經很快回來了,怎麼就、見不到最後一面了呢?
「我原來還說,等到回來了,就與爺爺說,王大匠一直念著他當年教過的東西,對我極好,也讓我負責了一部分事務,這一次,若是遲些日子回來,說不定還能得點兒工錢……」
工程款從來不是當下結清的,還要等所有的驗收完成之後,才能給大家結工錢。
紀墨過去,說是學習,其實也幫忙做了活兒,若是想要工錢,多少還是能夠有些的。
這等好事兒,真不是一般人能夠輪得上的。
他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轉到哪裡,想到孫爺爺曾在這裡怎麼樣之後,就會給男人說。
這不大的村子附近,到處都有孫爺爺留下的影子,指點起來,仿佛人還在不遠處等著他去尋找。
不知不覺,男人已經淚流滿面,哭了出來。
紀墨拿了帕子給他擦:「爹,你別傷心了,爺爺肯定也希望你好的。」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的,無論怎樣放不下,也無法再追回,剩下的就是活著的人的事情了,是過得更好,還是永遠沉浸在這份悲痛之中無法忘卻。
兩種選擇,紀墨希望男人選擇前者。
有的時候,沒心沒肺才能活得輕鬆快樂。
男人的心態,是多少年對孫爺爺的冷淡全成了愧疚,一下子湧上來,這才有些承受不住,聰明人,總是愛鑽牛角尖,等到他緩過來了,一切,應該還跟從前一樣。
多少年都那樣過了,以後多少年,也可同樣過。
「我對不住你爺爺!」
男人終於再度說話,這一聲暗啞,像是嗓子裡吞了炭,燒得疼。
紀墨輕聲說:「爺爺不會在意的,他沒有怪過你。」
誰能夠責怪親兒子呢?
只是,也許偶爾想來,有些失落吧。
不是真正的血緣父子,說是父子,卻也沒有怎麼相處過,紀墨對男人的悲痛,卻有幾分快意。
現在知道後悔,早幹什麼去了?
孫爺爺年齡那麼大了,本來就需要人照顧,你們倒是心大,敢把他自己一個人扔在小村子裡,自己在鎮上快活!
是,少了一個長輩耳提面命,嘮嘮叨叨,指責斥罵,是能夠活得更輕鬆了,可,他就活該老年孤苦嗎?
若沒有自己,縱然這一個村子都有親,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把孫爺爺照料到位?
很久以前,紀墨就想過自家開伙的事情,不為別的,就是村里人叫孫爺爺吃飯的態度,他不滿意。
說起來像是他矯情挑剔,可,每到吃飯時候,喊一聲「快來吃飯」,還要嘮叨兩聲「這都什麼時候了,亂跑什麼」之類的,聽起來就讓紀墨不舒服,總覺得他們對孫爺爺不算恭敬。
轉念一想,他們可能沒想那麼多,叫自家孩子,自家男人,自家長輩,也是差不多的語句,不過是多加了一聲稱呼罷了。
可到底讓人不痛快,一桌吃飯,吃出兩家人的感覺,哪怕本來就是兩家人,卻也讓人覺得不舒服,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嗓子眼兒,吞咽的時候必要劃拉一下,感受那連綿的刺痛。